胡天昭|忆龙泉嘴的铁匠老程
2024-01-17 19:34: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胡天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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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匠老程是我的朋友,别人不大相信。铁匠老程是我的好朋友,别人更不相信。

  老程比我大十几岁,又非同乡,他那满是茧子的手,抡铁锤是举重若轻,却不敢碰笔杆子,怎么可能与喝过大学墨水的老师的我成为好朋友呢?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民经济调整,我被调整到一所乡村小学。小学的校舍就设在一座破庙旁,几间教室,几个老师,因陋就简,设帐授课。说是校舍,却是一个回字形的旧四合院,应该是小庙后的附属屋舍,两扇墙门,中间一个三四十平米的院子,南北两大教室,东西两厢,西为小教室,五六年级复式,东厢是办公室,几张老式帐桌就是办公桌,我们教师得侧身落座。当然,除此还有几个小间,就是灶间和非本地教师的宿舍。教室大也好小也好,一律低矮,好在不设门,屋顶还有玻璃明瓦,光线还可以。白天,孩子一到,读书声,吵闹声,充满活力;晚上,校门一关,我孤身一人,青灯黄卷,翻翻海湼的诗篇,读读韩柳的古文,寂寞,然而静心。

 

  学校背靠一条小街,江南人所谓“火筒街”,火筒是吹火筒的简称,吹旺增氧的小竹筒。以此形容街道,极言其短其小也。小街东西向,两头两座小石桥,东桥到西桥,不足百米,几十户人家,鳞次栉比,有杂货铺一,茶馆一,理发店一,摇面店一,还有一个卖常用药的小药店,除了早市有点活气,上午九点一过就冷清了。

  直到有一天老程的铁匠铺开张,才打破了小街的沉寂。

  那年月,小街一直沿续一家有客人人争睹围观的古风,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几乎零距离打量。我刚到时,就领教过。洗把脸,眼镜一放就跑上了老汉的脸上了——惊呼:“要死快了,眼花!头昏脑胀!”他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戴这傢伙有什么意思?”我赶紧收好眼镜,无奈以笑作答。当然,对外乡人的围观,渐渐由好奇变作关心。看到我吃的是只漂葱花的面条,他们会连连摇头,顿生怜悯,然后大叫:“阿三,快去斫两棵八月菜送给老师!”八月菜,秋天栽,一棵青菜够我吃一天的。如果新谷登场,熬一锅新米粥,来一碗农家暴醃八月菜,那真叫“好上口难脱手”,给白斩鸡也不肯换的。

  新开的铁匠铺同样成了老老少少围观的热点。三间新盖的草棚,立在小街东头的空地上,两间住人,一间为铺,一座炉子,一个铁墩头,工场兼铺面。

  我不是爱轧闹忙的人,但课后夜晚,有时也成了铁匠铺的看客,不为别的,看老程师徒打铁,我是欣赏一幅画,聆听一段音乐。

  我不善丹青,但喜欢看画。老程打铁,整个一幅无名氏油画作品:灰暗的背景,风箱拉动,炉火直窜,烧红的铁块随着铁锤的击打,火星四溅,火光勾勒出瘦瘦高高的老程的身影,轮廓分明而有力,线条粗犷沉稳,特别是忽闪的火光在他脸膛胸脯抹上了几笔令人感动的暖色调,启示人们,生活尽管艰辛,而希望总在燃烧。

  我也无音乐细胞,五音不全,但人需要音乐,需要音乐的抚慰和鼓动。风箱噼啪,铁锤叮当,或徐或急,忽高忽低,一会儿如匆匆过客,身披夜色,小心翼翼地跋涉于荒野小路;一会儿又如硬汉拼命,呼嚎着怒吼着向命运抗争;有时如小雨嘀嗒,温柔雨滴敲蕉叶;有时则是暴风骤雨,撼森林打山岩……老程手中的小锤就是乐队的指挥棒。

  坐久了,看多了,接触频繁了,这幅打铁图里的人物便渐渐立体化了,而这打击乐深藏的心酸也一直缭绕心头。

  老程是南京那边乡下人。那里人家世代打铁。自从抡得动铁锤,他就跟着大人辗转江南农村,在打铁炉旁继承了打铁手艺,过早地背负着打铁人的艰辛、贫穷和多子多难——他已有五个孩子了。“天下世界,三种人最苦啊:打铁、摇船、磨豆腐。”老程呷口酒说。打铁人辛苦一天,唯一的乐趣就是晚上喝几杯小酒。

  命运曾送给老程一次转机,来小街的前几年成立铁业社,他成了镇办企业的工人。有了固定工资,结束了居无定所的飘泊,虽然结据,但无风雨之虞,巴着孩子长大,也算有了盼头。

  可是命运的玩笑不断,希望的火苗刚窜起,又被一阵冷风吹灭了。天灾人祸,政策调整,老程一家又开始了飘泊。我前脚到小街,他一家后脚就跟到,同是下放沦落人,缘于同一个原因。不过我还是单位人,而老程却必须“自力更生”,“为国分忧”,好在薄技在手,不至饿饭。打铁炉一支,叮叮当当,凭手艺,也凭态度,很快在小街取得了四邻八乡的信任,看着老程将一块块顽铁烧红锻打淬火铲削,做成一把把称手的农具,农民们在手里掂了又掂看了又看,“瓷货,瓷货,钢势好,勿象街上的潦货。”瓷,瓷实,结实,货真价实,不浮皮潦草。农民讲眼见为实。小铁铺渐渐红火起来了。

  一天傍晚,老程突然来看我了。一身行头,让我眼前一亮,呢制鸭舌帽,乡下少见的卡其中山装,五成新,西裤的褶痕是久藏箱底压出来的,还穿了皮鞋。他一进门就摸出了旗鼓牌香烟。我知道,一定有事。果然,嗫嚅了半天,道出了来意:生意很好,大多欠账,要秋后收账,现急需进铁进煤,想掇个头寸,暂借一点本钱,数不多,几十。我独居乡下,沒地方买书,有几个余钱,帮他一把,应该的。“我马上就还。老师放心。”我这才明白,穿戴如此光鲜隆重,只为表明信用,他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就如当今有些老板谈生意,得选星级酒店,得坐豪车是一样的。

  老程果然不食言,后来还了本金,还要给高利息:“救了我的急,本来要去借高利贷的。”高利贷?我如被火灼了一般,赌毒嫖高利贷,旧社会吞掉了多少人的骨头啊!君子不齿,读书人怎能干这等臭事恶事?

  可是老程还是找到了答谢的机会。有个星期天,我们公社与附近一大镇组织青年教师联欢,其中一个节目是篮球友谊赛。因为我个不矮在学校又摸过球,就硬拉着充个数。那天上午走到镇头的一茶馆前,老程竟坐在里面招呼我了。怎么那么巧呢?原来他得到消息便停工一天,提早在这恭候了,一定要请我喝顿老酒。因为下午有活动,我意思意思,他也未尽兴,那年代,酒味也寡淡,但老程的诚信和情谊是淳厚的。

  小铁铺的生意不错。有一段时间,老程还小小的发了一笔意外之财。那年代,一切乱套,不知从何处刮起一股拔木桩头的歪风,河塘桥边的桩头成了人们追逐的目标,全然不顾毁桥塌堤的危害,连有些农村干部也卷了进去。拔木桩要用铁链,链条断了要续接,这就是铁匠的活,老程一家忙得起早摸黑。打农具,吃工夫,利润薄,这铁链烧烧红,叮当几鎯头就交货了,收费却反高,“这批贼胚发不义财,我也不客气。败家子!”老程端起酒杯愉快地骂了一声,脸上有了笑容。

  那年代,命运似乎就是不让人过红火日子,不久,小铁铺还是关门卷铺盖了。原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到了小街,老程是个体户,石骨铁硬是条“尾巴”,公社来了一大帮,封门抄家,把他好不容易攒积的一点现金都收去了。

  临别时,他一脸麻木,也许是经受了太多的磨难的缘故。他送了我两把菜刀一柄锅铲。大菜刀钢势特好,什么骨头都可以斩。小刀是不锈铁打的,缸沿碗边来几下就锋快。锅铲则是不锈钢,“柄把是破四旧关帝老爷身上的黄榉木做的。”他叮嘱。

  又过了几年,文革结束,我也离开了小街,回到了原来的高中。

  后来,在大街上竟又碰到了老程。劫后重逢,把酒叙谈,感慨万千,才知他吃了许多苦,打铁的不能打铁,全家落户农村,挣几个工分。好在时势大变,政策落实,老程又回到了原来的手工业联社,老婆和几个大孩子也有了安排,不吃闲饭。铁是打不动了,厂里安排他坐门卫。“坐坐门卫,工资比厂长还高呢。”显然心情很好,虽然苍老了许多,背更驼了,但两眼放光,真看到了希望。“就要退休了,趁你放假,我们俩开码头旅游。你有文化,解释解释给我听听。”我知道,这是老程的真诚相约。

  但是,这一次老程爽约了。

  就在退休前,一个大热天,他倒下了。那天他上夜班,烘箱一样的门卫室,根本进不去,直到天亮前才躺下,竟然一躺不起。先送附近医院,接着送大医院。到大医院才知道,先前的处理反了,不是脑溢血,是脑血栓,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反而加重了病情。看着植物人一般的老程,我心中涌起莫名的心酸。他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眼睛还能睁开,似乎认得我,流出了浑浊的眼泪,似乎在说,我不能践约了……啊,令人唏嘘的生命之约啊!

  老程送我的一把小菜刀和锅铲,我家用了好多年,那是不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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