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丰作品

□ 荆歌

　　朱新建生病后，我和几位朋友去南京看他。在江宁区的一座别墅里，老朱憨厚地笑着，跟大家一一握手。他的手像女人一样绵软。但是，这时候他的身体看上去问题确实很大了，手一直就抬着，放不下来。我对他说：“老朱，手放下来吧！”他像个乖孩子一样听话，但是放下没多久，又抬了起来。

　　他依然有着从前的爱好，那就是，喜欢听美女朗读他的文章。他靠坐在沙发上，听得乐呵呵的，不知道是听清楚内容了呢，还是只享受朗读的声音。然后，他拿出一些速写本给大家看，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在意，反正我是完全被他那些自由天真的速写吸引了。看似孩童的涂鸦，却是一个成人的笔墨游戏，无论是毛笔还是铅笔，都呈现出大师的卓尔不群。构图和线条，稚拙中包藏着历尽人间沧桑、阅尽人间春色的老辣睿智。

　　我无法不喜欢上他的画。那天，在他家里，不仅看到了他的手稿，还看到了他的画，当然最多的就是他标志性的“美人图”。大家买了几幅画，我却一直处在恍惚之中，脑子里盘旋着的，是他速写本上的那些草稿。那才是真正吸引我的。他的家人，还给我们看了老朱的油画，还有老朱画稿的紫砂壶和青花瓷器，以及他在宜兴与陶艺家周刚合作制作的紫砂雕塑。乱花迷人眼，正如老朱有一方印，叫做“花深处”，那一天，在老朱的家里，我看到了一个艺术家在中国美术史上随心所欲的创造，他走过了千山万水，他对古今中外的艺术不仅熟悉，而且有超乎常人的了解和理解，这样的人，重返天真烂漫那是何等的令人销魂——他的天真，当然不是幼稚，而是返璞归真，是既有世俗烟火气又超然纯净的。用“纯净”一词，我想许多人都不会同意，甚至会加以冷嘲热讽。我当然知道，朱新建作为一名当代艺术家，虽然声名显赫，真正能理解他、读懂他的其实寥寥。他是孤独的，但他不在乎，他只是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充满了欲望而又可爱的花花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一个享受着世俗欢乐和艺术生活的有血有肉的人，这与传统的中国绘画，几乎背道而驰。然而将中国水墨引向一条别致小径，这样的艺术家，当然是贡献巨大的。艺术在神性、天地性之外，有了人性，有了人间烟火气，有了活生生的人的味道，这位“脂粉俗人”，无疑已经是美术史上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让中国绘画到他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明确的拐点，既是传统的，又是文人的，他更成为了这一代新文人绘画的开山鼻祖。在我看来，他就是当代齐白石——他与齐白石一样，把中国绘画从高高的神坛拉到人间，丰富了传统水墨的内涵，拓宽了传统绘画的精神疆域。

　　因为囊中羞涩，那天在他家中，只买了几幅美人画和几件雕塑。让我悔断肠子的是，老朱家人向我推荐老朱的油画，我竟听信了同行朋友的劝阻，失之交臂。回家之后，心里终究惦记着大丰那些生动勾人的速写，惊鸿一瞥，竟成相思。几天后与老朱家人在电话里说起，要是能拥有几幅这样有温度、有情趣，洋溢着饱满才情的手稿，那该多好啊！真要感谢老朱的家人，成全了我的梦想，竟然告诉我他的手里就有一些这样的宝物，“如果荆老师喜欢，可以转让。”得到消息，自然是喜出望外，立刻飞车过去，贪心大发，把两本速写本和所有的纸片儿悉数收了。梦想成真，真是快哉快哉！

　　很想把所有的朱新建速写编印成书，那年在南京遇见著名作家叶兆言，他是大名鼎鼎的叶圣陶老先生孙子，朱新建生前好友，我便请他题写了“新建图画”和“脂粉俗人”这两幅字，预备印制在我想要出版的画册中。这两句话，也是大丰的常用印鉴。兆言的字内敛醇厚，就像他的家学渊源学问文章，既是独立的艺术品，又与朱新建的绘画情投意合，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