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生肖中鸡与狗毗连。农耕社会,鸡犬之声相闻,充盈家园气息。
小时候,鸡屋就架在我们的住房里,房中有屋,可谓“套房”。这在乡间很正常。一来安全,黄鼠狼就好这口,鸡在室内,免除了引狼入室的后患。二来踏实,鸡生蛋,颗颗都是小金蛋,生在家中,双保险。
我家的鸡很争气。两只芦花母鸡,几乎天天不落空。面颊红扑扑,生下的蛋也是红光闪耀。那是我们期盼的光芒,有时简直能让梦哼着小调开花。差不多半月一回,我与弟把积攒的鸡蛋装到竹篮中,沿着公路上街去。柏油公路黑油油,蜿蜒如溪流。偶尔驰过一辆卡车,或“东风”,或“解放”,只要是从东边过来的,我们都格外欢欣。因为,那边是大上海,“阿拉上海人”特别喜欢鲜亮的草鸡蛋。不用招手,卡车师傅有时会情不自禁来个靠边停车。鸡蛋七八分钱一个,运气好的话,一场交易下来,还能赚得半斤一斤全国粮票。这可是大喜事。须知,计划经济时代,票证才是通行证。没钱买不了零食,没粮票那就只能让肚子唱空城计。
心满意足,趾高气扬。我与弟赶到小镇,正午时光,大众饭店香气四溢。花五分钱在外面买一包五香萝卜干,花两毛钱在饭店点一盆肠肺汤,粮票换来了白花花的两大碗米饭,热气腾腾,春暖花开。感谢母鸡们,赐予我们小小的幸福。
事实上,母鸡产下蛋的一刻挺骄傲。如得胜将军作报告,它会咯咯哒咯咯哒,一路报捷。这时的大公鸡缩起脖子,让道,彻底自惭形秽,再振作不起“一唱天下白”的豪情。但公鸡明白,好事在后头。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这句歇后语揭示,鸡子孵化大约二十天。时机一到,鸡雏破壳而出,黄澄澄,毛茸茸,绒线球一般。尖尖的喙,玲珑剔透,更像蜡塑似的。叽叽叽叽,兴奋不已。竹篱边,树阴下,草丛中,鸡妈妈昂首阔步,带领着一队鸡雏,觅食,嬉戏。稍有惊吓,小鸡们嗖地钻到母鸡身底下。这时的鸡妈妈,怒目圆睁,翅翼唰地舒张成了一顶爱的帐篷。
我家建在竹林地上,不远处还有一片竹林。这是我童年的乐园,尤其在长长的暑假。小鸡们也喜欢竹林,一入竹林,小小的身影就和斑驳的竹影融为一体。竹叶青翠,簇拥着,在空中写出一串串“个”字。小鸡们幼稚,又好奇,便不停地用“个”字般的爪子刨落叶,也许它们正在学习——刨根问底?这样的景象,总让我入迷。到了冬天,一场雪,大鸡小鸡,一上场就书写出一行行“个”字,干净利索,何其洒脱。
鸡脚又称作“凤爪”。家乡黎里,为与毛主席诗词唱和的诗人柳亚子故里。改革开放后,“黎里辣鸡脚”,生意兴隆。王记店堂,每天两大面盆的辣鸡脚,足有百来斤,引来的是接连不断的啧啧称赞声。辣脚选用品相与品质极佳的速冻鸡爪,经过近十道工序,加入十几种作料,皮酥骨脆,辣中带淡淡的甜,带微微的酸,更带着经久不息的鲜。辣鸡脚,最宜下酒,也可作零食。吃的时候,你最好抛却了斯文,用手抓,用牙啃,咯嘣咯嘣,吃得旁若无人,便吃出了另一番江南滋味。
鸡实在是我们的“亲”。一想起,鸡雏可爱的形象便如五线谱上的音符,生动跳跃。那只翎毛飞扬的大公鸡,俨然是鸡群中的皇帝,披着骄阳般的彩衣,神气十足地巡幸全院。如果不是课文《半夜鸡叫》说地主周扒皮为叫长工早起干活,半夜装成鸡叫,引得打鸣的公鸡跟着啼叫,我敢说,童年的理想之一,可能就是做一只公鸡。当然,送来实惠与欢乐的还是母鸡,和它们生下的蛋。在乡间,女子出嫁、生小孩,过年,少不了一篮子染得通红的熟鸡蛋。它是喜庆的使者,是鸡们奉献给人们,尤其是小孩们,最好的礼物。
回到鸡本身。我总觉得自己是饕餮。白斩鸡不用说,未成年的童子鸡我又戕害了多少!这都怪我父亲,怪我那段无着落的青春。24岁那年,我灰溜溜回到家乡,在镇中教书。镇中实是“乡中”,偏僻着呢。放学之后,空寂一片。余晖尚悬,我心空荡。于是,晃悠悠骑车,骑着骑着,到家了。父亲有理由抓鸡了。母亲心知肚明,十分慈爱,咬咬牙,杀鸡。又一只自家圈养的童子鸡啊,就这样,在不过半小时后,成了我与父亲对酌的佳肴。这段经历,我在很多文章中写过,不知道是谴责还是赞美。每每想起,还是温馨,只是对不起花朵一般的童子鸡们。
扬州有座“个园”。园中有一副楹联,过目不忘:“月映竹成千个字, 霜高梅孕一身花。”初游时,我尚属文学青年。一晃,年过知天命。乡间的竹林早杳无踪影,连升起袅袅炊烟的灶台也灰飞烟灭。鸡不在院子里了,更遑论竹林中了。“个”字何处找?往事依稀,我怀念起鸡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