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其神胜于得其貌——费孝通教授谈雕塑
吴为山
最近,应中国社会与发展研究中心之邀,我搭机抵京,为费孝通教授塑像。是日下午4点,我们被接到了费老住处。地处北太平庄的这片大院,被初春的花木映衬得格外幽雅。洒满阳光的客厅温暖宜人。整个大厅整洁、朴素,渗发出清幽的书香。
约10分钟后,费老健步走进了客厅,先生身穿白衬衫,外罩羊毛背心,容光焕发,与我们一一握手后就座。当知道我是南京师大的教师后,先生十分高兴地说,江苏是他进行乡村调查的重点。
谈起肖像雕塑,先生颇有见地。他说:“塑像,不必在形似上下太多的功夫,重在于神。所谓神,是指一个人的精神特征。鲁迅时代的知识分子与我们当代的知识分子以及下一代的知识分子都各有不同的精神风貌。要能抓住不同时期知识分子的特征,这就须多观察、体会并以艺术的手法表现出来。你为我塑像,要把我作为一个素材,要让雕塑成为你的创作,包含有你的灵感……对于历史来讲,个人算不了什么,重在于塑造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
费老娓娓道来,情绪特别好,那充满哲人睿智的眼神与那富有表情的手势,表明这位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对艺术的深切体悟。
临别,费老向我赠送了他的论文集《行行重行行》与杂文集《逝者如逝》,并在书上题辞:“得其神胜于得其貌”。接过费老无价的精神财富,我眼睛湿了……记得告辞时,费老握着我的手说:“一个人一生做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就很不简单,望你刻苦钻研,成为一个成功者。”
1995年6月24日《新华日报》03版《得其神胜于得其貌——费孝通教授谈雕塑》
得其神
吴为山
就艺术中“神”的问题,中外古今均有学者、艺术家阐释过,普遍着力于“神情”的分析。我接受委托,为费孝通教授塑像,如何表现他的“神”令我颇费思量。
费老说:“所谓神,是指一代人的精神特征。如表现知识分子,就应抓住不同时期该阶层的精神风貌。”费老对“神”的理解超越个人特征,上升到“一代人精神风貌”的宏观高度,令我大开眼界。
但“形”呢?我毕竟塑造的是一个人的形象。费老说:“对于历史来讲,个人算不了什么,重在塑造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这使我对费老总是微笑着的“形”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费老的微笑是他宽广豁达的胸怀、随和恬淡的风度进入“自由王国”的外化。
在倾听费老讲话的过程中,我眼前幻化出一尊巨大的青铜头像,微笑着,头略仰视,仿佛正健步于人生大道……
我把构思告诉了委托塑像单位,不料竟成了一个难题。因为,为健在的人塑像要么是全身,要么是胸像。中国汉代仅存的人像雕塑和“五四”以来的胸像,就是例证,也许这是一个民族审美习性的问题。我看过罗丹所作的诗人波德莱尔头像原作,那种更接近纯精神意义的表达,视觉冲击力一直震撼着我。
我执意坚持自己的第一感受:塑头像!
我塑造了一尊硕大无朋的头颅,试图以体量的绝对性先声夺人,给人以无限智慧的深刻感受;同时,我着力刻画了费老的“微笑”,这是一个相当微妙的感情形象,那嘴唇正欲讲话或者处于一句话停顿之时。我观察过,先生往往在讲话停顿的瞬间,闪烁出思想的光芒,尔后妙语连珠,令人叫绝。因此,把握笑的“度数”是至为关键的。
我期待与坚信费老本人的认可。
数月后,在和风暖人的春天里,费老面对自己的塑像,拉着我的手:“真是不简单,不容易!”后亲笔书就“得其神”、“游于艺”以赠。我欣喜万分,用这尊雕像展现一代知识分子经过曲折求索迎来光明后扬眉吐气之“神”,费老认可了。
1996年1月24日《新华日报》07版《得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