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金元词新解(4)
2021-05-05 20:24: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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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摄于福建省永安市桃源洞景区

  菩萨蛮·和詹天游

  [元]刘埙

  故园青草依然绿。故宫废址空乔木。狐兔穴岩城。悠悠万感生。胡笳吹汉月。北语南人说。红紫闹东风。湖山一梦中。

  关于“狐兔穴岩城”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上册评曰:“‘狐兔穴岩城’,是把元人占据中原比作狐兔的横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第127页)

  按:“狐兔穴岩城”是说南宋被元攻灭后,都城临安繁华不再,人口锐减,城池荒废,狐狸和野兔竟公然在城墙脚下打洞安家了。

  这里的“狐兔”,真指野生的狐与兔,而非比喻元人。元人怎么会“穴”居于“岩城”?且“临安”即今杭州,地处浙西,也不可以称“中原”。

  古代文学作品中说到“狐兔”,往往是描述兵燹之后,宫室、宗庙、陵墓、园林、城邑、村落的荒秽破败。

  如晋潘岳《西征赋》曰:“街里萧条,邑居散逸。……鷩雉雊于台陂,狐兔窟于殿旁。”

  张载《七哀》诗二首其一曰:“园寝化为墟,周墉无遗堵。……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

  王嘉《拾遗记》卷九《晋时事》曰:“至怀帝末,民间园圃皆生蒿棘,狐兔游聚。”

  北齐颜之推《古意》诗二首其一曰:“狐兔穴宗庙,霜露沾朝市。”

  北周庾信《哀江南赋》曰:“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唐岑参《梁园歌送河南王说判官》诗曰:“当时置酒延枚叟,肯料平台狐兔走。”

  元稹《连昌宫词》曰:“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骄痴缘树木。”

  司空图《秦关》诗曰:“形胜今虽在,荒凉恨不穷。虎狼秦国破,狐兔汉陵空。”

  豆卢回《登乐游原怀古》诗曰:“昔为乐游苑,今为狐兔园。”

  宋康与之《诉衷情令·长安怀古》词曰:“阿房废址汉荒丘,狐兔又群游。”

  又《菩萨蛮·金陵怀古》词曰:“可惜草连天,晴郊狐兔眠。”

  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赴新州》词曰:“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刘克庄《贺新郎·送陈仓部知真州》词曰:“两河萧瑟惟狐兔。”

  又《昭君怨·牡丹》词曰:“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皆是其例。

  关于“红紫闹东风,湖山一梦中”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上册注曰:“〔红紫闹东风〕这里是对一般竞逐名利的新贵讽刺之词。”

  又评曰:“‘红紫闹东风’,是讽刺元朝新贵争权夺利的行为,并预言其如湖山一梦,不能久长。词愤而意悲,是不多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第127页)

  按:“红紫闹东风,湖山一梦中”二句,是说过去,也就是南宋灭亡前,临安春日湖山万紫千红喧闹东风的繁华景致,如今已不复可见,只能寻之于梦境中了。

  亡国的人,往往会有这样的心态。

  如南唐后主李煜《望江南》词曰:“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又同调词曰:“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由北宋入南宋的孟元老,在其《东京梦华录》自序中亦曰:“辇毂之下,太平日久……时节相次,各有观赏。……花光满路,何限春游。……一旦兵火……出京南来,避地江左……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由南宋入元的吴自牧,在其《梦粱录》自序里亦曰:“时异事殊,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焉保其常如畴昔哉!缅怀往事,殆犹梦也。”

  由南宋入元的周密,在其《武林旧事》自序里亦曰:“朝歌暮嬉,酣玩岁月,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

  以上各例,都是说昔日俊游,回首如梦,可与刘埙此词对读。

  其中吴自牧、周密与刘埙同是南宋遗民,两序一词,尤堪比勘。

  “红紫”,乃就花而言之。

  南朝梁沈约《郊居赋》曰:“晚树开花,初英落蕊。或异林而分丹青,乍因风而杂红紫。”

  唐钱起《山居新种花药与道士同游赋诗》诗曰:“雨花相助好,莺鸣春草时。种兰入山翠,引葛上花枝。风露拆红紫,缘溪复映池。”

  李端《鲜于少府宅看花》诗曰:“回落报荣衰,交关斗红紫。”

  韩愈《此日足可惜赠张籍》诗曰:“道边草木花,红紫相低昂。”

  又《游城南》诗十六首其三《晚春》曰:“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白居易《牡丹芳》诗曰:“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

  宋欧阳修《千叶红梨花》诗曰:“愁烟苦雾少芳菲,野卉蛮花斗红紫。”

  又《啼鸟》诗曰:“官居荒凉草树密,撩乱红紫开繁英。”

  又《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诗曰:“赠以洛阳花满盘,斗丽争奇红紫杂。”

  又《画眉鸟》诗曰:“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孔平仲《寒食郊外》诗曰:“幽花媚林薄,粲粲生意发。红紫相后先,各自有时节。”

  韩维《送孔先生还山》诗曰:“东风吹百花,红紫满岩谷。”皆是其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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