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写诗和读诗都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大概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由于各种复杂因素的影响,诗歌逐渐从大众的视野中淡出,其写作走向边缘化、多元化和个人化,其流通和发表日益饭圈化,于是,读者也就越来越小众化。可总有这样的坚守者,比如江都的刘流先生,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就一直奔跑在诗歌写作与鉴赏的征途上,继《夜之眼》《时间与幻象》于九十年代出版之后,近期又为我们奉献出新的力作《漫行寄》。读着刘流的诗,让我愉悦,给我思考。
江都报人马如林先生认为,“漫行”是作者对逃亡的诗意解读,而作者本人也坦言,他一生都在逃亡,从现实到理想,从生活到文学。其实在我看来,这哪是漫行,分明是闯荡,哪是逃亡,分明是追求,哪是放空,分明是充实。正如著名的诗评家唐晓渡所言,表面上,作者的诗人身份是业余的,实质上,作者的创作态度是专业的。在刘流的身上,我听到了他数十年来闯荡时连绵不绝的跫音。
你看:面对纷乱的人马与变幻的身影,作者无法拒绝山顶云彩的蛊惑,“终于我也信步下楼/很快加入他们的行走”,投进了外出打拼的队伍(《行走》);他如同醒来的冬河,从未甘于原地打旋的现状,而是坚信,“我们都是蓄力前行的涓流/只有流淌 才有远方”(《离别辞》);闯荡的代价不会是一路绿灯,有时是头破血流,就像那块石头,“该怀有多大的决绝/才会从悬崖上跳下/纵然伤痕累累/也在人世间站成倔强的塑雕”(《石头》)。还有像《私语》中“比空气更清冽的是思想/比河流更绵长的是远方”,像《船》中“从未扬帆过江河 更未见识过风浪”,像《影视城》中“与其在场外苦苦等待一个替补/不如转身而去/重启另一场大幕”,像《经历一种》中“我将在黎明时分/放下勒出血痕的绳缰”,作者时时感念、处处流露的,是对闯荡的渴望,是对放飞的呐喊。弗洛伊德认为完整的人格精神包括“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大部分,那按照刘流的认知与实践,这闯荡才是超我剧情的完美演绎,才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价值呈现。
《漫行寄》所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有潮水般涌动的激情,还有彩虹般炫丽的画面。在《异乡的河流》一诗中,通篇都是唯美生动的描摹。比如开头一段:“黄昏的褶皱中/一条河正在缝补大地的伤口/褴褛的芦苇/如同未完成的针脚”。诗句通过极具张力的意象组合,利用想象空间来激活读者的审美体验:把河道比喻为大地的伤口,把芦苇比喻为缝补的针脚,在拟人化的动感画面中,将自然景观转化为治愈性场景,也许还试图暗示借助水和植被进行自然修复的持续性。其画面既富有具象的视觉冲击力,又承载着对生态系统的诗意反思。在《登梵净山》一诗中,其画面感更为强烈:“铅 一刻不停地灌入肉身/心中的沙漏又在步步紧逼/那就权且返祖成猿吧/手脚并用地拽紧悬梯的铁索”。大凡有过登山经历的人都知道,面对高耸的山峰,面对陡峭的石阶,攀登途中免不了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君不见,筋疲力尽之时,诸多游客早已抛下尊严,匍匐前行?诗句成功还原出立体的画面,用“铅灌入肉身”的沉重质感直击生理负荷,与“沙漏步步紧逼”形成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挤压,而“返祖成猿”的突变性选择,又完成了从被动承受到主动抗争的生存转换,在绝境中折射出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可见,中国古典诗学中一直倡导“诗中有画”,通过空间构图与动静结合去建设画面,这也正是我们潜心《漫行寄》时,不断收获到的阅读感受。
除了主题和画面,诗歌还需要精心打造语言的艺术。这点,《漫行寄》也做到了。不信?我们以《一水间》为例细究一下。
“京口与瓜洲/长江这件古老的衣衫上的一对襟扣/时而被狼烟与战鼓扯开/时而又让烟火与诗意缝合
“沿朝代的石阶/码头倔强地探进浑黄的江中/征人与举子轮番登临高悬的云帆上/缀满了他们的默念与呓语
“杜十娘与白素贞属于偶然客串/只匆匆亮相/便在芦叶们的喝彩中/掀起阵阵高潮
“大江挥着指挥棒/谷米、绸绢互市之声谪贬的哀调/与寺庙里的梵音/合奏出变奏的轰鸣
“水鸟掠过云水之间/将鸿爪与骨节印于大地一水间/大江这道欲合还分的伤口稍作包扎/随即起身奔赴不远处的入海口”
读罢此诗,我感觉和诗人曹利民读到刘流的“夜 只有吞下更深的黑暗/才会在山呼的群峰间/露出微芒”(《客次辞》)时一样,眼前有闪电般的光亮划过。这首《一水间》所给予我的,是语言的美感与意境的享受,而不是浅白的侮辱与高深的折磨。
这里有水到渠成的修辞。京口与瓜洲是一对襟扣,于是古老的服装顽强扎根在现代的场景。这襟扣,本就如《三国演义》的开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襟扣,“分”是因为战乱,“合”是因为和平。而且,最后大江包扎好伤口,奔涌不息,正是作者内心对家庭和睦、社会和谐、世界和平的期盼与祝福,构成了时代的最强音。这种将词语跨对象复用的拈连笔法,新奇而自然,让作品的艺术魅力余音绕梁。
这里还有鲁殿灵光的联想。记得联想集团有句广告:“世界失去联想,人类将会怎样?”我想说,诗歌失去联想,满纸皆是荒唐。作者从京口和瓜洲,联想到了古装上的一对分为摆设、合则礼成的襟扣,联想到了作为战略要地时弥漫的硝烟与商贾云集时不熄的烟火,联想到了千古爱情的坚贞与疼痛,还有本色自然的芦苇与水鸟。这里有白帆、秋叶与战旗的色彩撞击,也有呓语、梵音与喝彩的声音波动,还有缝合、探进与包扎的触觉感受,如此多感官、多维度的架构,让诗歌的语言空间有效拓展,拉伸了审美悦读的视角范畴。
有人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应当承认,刘流的《漫行寄》有着独特而浓郁的趣味。他让我们领悟到闯荡的力量,他让我们感喟着追求的魅力:命运属于不愿屈服的人,只要勇敢推开一条缝,就能看见透进的光。心之所向,素履可往,这是诗人具有“自觉意识”的肇始,也是现代诗歌写作所应遵循的准则之一。
作者简介:唐应淦,60后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苏大众文学学会会员,泰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兼理事。兴化市宣传系统先进个人、泰州市校园阅读导师、泰州市文联(协会)先进个人、泰州市文联(协会)优秀文艺家,江苏省文联网评员。曾任《兴化文学》执行主编,《兴化文化史稿》《兴化文化丛书》总校。在《文艺报》《文学报》《江苏作家》《江苏文艺研究与评论》《江苏文学》《芜湖青年》《江苏教育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只有影子剪不断》、全国首部短信家书《父子拇指情》、散文集《密码人生》、文学评论集《历史的天空有朵云》。曾获兴化市第一、二届“郑板桥文艺奖”,泰州市第五届“稻河文学奖”,江苏省报纸副刊好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