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札记(组诗)
梁志刚
榆树的口令
老榆树数完第八十道年轮
突然把自己站成
德芳乡最高的哨岗
树洞里藏着的,不是树脂
是刘胡兰式女英雄王华被捕前
咬碎到肚子里的半句口令
月光来认领灵魂时
婆娑的树影正把丁字河河口
压缩成新四军战壕的走向
而树皮的皲裂处
渗出八十多年前的铁锈
与永不干涸的血型
竹鞭的暗码
祖父说,门前大河边的小竹园
是地下红色交通线的接头点
被砍断的竹节里
坐着整装待发的
“马厂造”枪声
几十年后,京城里来的老人
用盲文抚摸竹衣
突然摸到
陈毅烟头烫出的
星火图案
在年轮里继续绵延
陶罐的星图
临时县政府秦马棚的陶罐里
至今装着八十年前的星光
农妇们用它腌渍咸白菜萝卜干时
总捞出半截电台零件
或是一枚生锈的五角星
德芳乡的夜晚
因此变得沉重
每个翻身都会压响
潜伏谷仓底的铜号弹簧
寻亲的归途
现在他们回来了
沿着故土河畔竹园子的走向
与灵魂对视,深刻对话
北京口音里
带着六塘河炽烈的水腥味
老榆树的树桩上
突然冒出新鲜的菌菇
像当年没来得及佩戴的臂章
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队伍
老榆树的密契
比祖父更老的榆树,站在河沟畔
皲裂的皮,是摊开的密电码本
嵌着四十年代的弹孔与指痕
盘起的发辫,系紧树身
勒进木纹深处,一个不肯溃散的誓言
深夜,乡长数着树影的刻度
当月与影弯成半弧——
丁字河瞬间绷直,化作战壕
倒流的河水,也屏住了呼吸
“马厂造”在竹园冷却余温
陈毅的烟蒂,在竹鞭下暗燃
节节焦黄,长成倔强的笛材
多年后,白发的手摩挲竹衣
半枚指纹,在老榆树下
引爆一声迟到的恸哭
河床记事本
六塘河柔软的脊梁
弯成地图上,最坚韧的等高线
胡服涉水,湖南口音被潮水
冲成陌生的海国腔调
秦马棚的新政府,泊在河湾
文件洇着水纹印章
决议案里,夹着芦苇的纤维
那夜,烈士王华的血滴落
河水骤然倒映出——
不是星光,不是磷火
是无数陶罐里睁开的煤油灯眼
抢回遗体的暗影中
港河悄然改道,新的支流在平原上
水写“六塘河女儿”的墓志铭
竹衣上的光
县志里,老竹园依然拔节
被伐作担架的竹子,在伤员的
体温里,学会了开花
我梦见自己变作竹鞭
穿透八十年,去触碰
土层深处——那些未破土的
弹壳,保持着迸射前的沉默
丁字河干涸又涨满
水旺时,触摸河岸
能触到历史冲刷的凹痕
看见战壕里晃动的背影
清明,三两株野薄荷钻出河床
是当年新四军含过的草药
白发人跪向榆树残桩
风穿过空洞的指骨
玉笛暗飞——演奏着
那支未完成的《大刀进行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