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情
2025-07-03 21:32: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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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一路驶入瓦窑镇的地界,当年公社的土路已变成了水泥道路,车轮碾过平坦而无声;然而车轮下这沉默的路途,却似乎早已将我的记忆撞得东倒西歪了。故乡瓦窑镇,曾经叫做瓦窑公社,后来改作瓦窑乡,如今已成了镇。街集村边那条小河,我记忆里是那样宽,那样深,那样喧腾奔涌,而今却蜷缩成窄窄一线,河水浅得可怜,仿佛一条困于旱地的鱼,徒劳地张合着干裂的嘴。

  童年时候,这小河却是我整个夏天的天堂。河水自南向北奔流不息,如母亲无私的乳汁,滋养着两岸田禾,也喂养了无数欢笑。暑气蒸腾,小河便成了天然的浴场。村中男女老少纷纷泡入水中,男女之间隔着两片玉米地那么远,各自嬉戏,水声哗啦,笑语喧天。我那时六、七岁光景,常帮助邻家孩子一起牧牛。水牛温顺,我便常突然策动它冲入河中,向水中的人群游去。水牛劈开波浪,惊得众人哗然四散奔逃,纷纷爬上了岸。水牛背上湿漉漉的我,望着岸上惊魂未定又忍俊不禁的人们,得意非凡。

  然而这欢愉之水也曾令我两度遭逢险境。一次不知深浅地落入深潭,挣扎扑腾,幸而有人将我捞起;另一次则被水流裹挟而去,呛得昏天黑地。祖母因此格外忧心忡忡,后来便郑重其事地领我来到村西那座小石桥边。她点燃香烛,青烟袅袅直上,熏得人眼酸鼻涩,然后让我对着石桥桥墩磕头认干娘。祖母口中念念有词,我懵懂地伏在地上,额角触着桥面冰凉的石块。她告诉我,从此水便再难伤我分毫了——石桥成了我的干娘,如神祇般庇护着我。

  无独有偶,家门前的柿子树也成了我的另一位干娘。那树生得高大,果子结得满树橙黄。我总爱攀爬其上,祖母又怕我摔伤,于是又如法炮制,在柿子树下燃香供果,让我拜树为干娘。从此我攀爬时,心里竟仿佛真有神灵在旁呵护,树影婆娑,果香弥漫,一种无形而安稳的力量笼罩着我的童年。

  故地重游,此番归来,才知所谓“物是人非”,远非轻飘飘的四个字所能承载。小河水脉枯竭,窄如浅沟;家门前那棵柿子树早已不见踪影,旧日小院也早被父亲卖给了村人,平房被拆毁,原地建起了一座二层小楼。楼上玻璃映着阳光,刺目得教人不敢细看。祖母早已长眠于黄土之下,而昔年伙伴们,皆已人到中年。彼此相见,皆如陌生路人般擦肩而过,神情里只有茫然的探寻,竟至无法相认了。村里年轻些的面孔,更是稀少——他们大都如候鸟离巢,远赴他乡寻觅生计去了。

  我信步来到小石桥边,干娘桥仍静默地横卧于河道之上。桥下流水已瘦成一线,几乎难以察觉地流淌着,仿佛低声诉说着无声的疲惫。桥身混凝土裸露斑驳,桥洞下漂浮着几只颜色刺眼的农药袋,像是搁浅的鱼鳔,在浑浊的水流里艰难地起伏。

  站在这桥上,我仿佛又看见祖母佝偻的身影。她虔诚地燃起香烛,牵着我的手,将我郑重托付给两个“干娘”。石桥与柿树,曾如神明般庇护着一个顽童免遭水厄,免于跌坠;然而如今,桥下流水正缓慢而无可挽回地枯竭,柿子树早被连根拔起。我的干娘们,终究无力抵挡岁月无情的淘洗。

  我默立良久。桥面干涸,桥下流水已近无声。连干娘桥也终将老去,终将归于尘土罢?彼时,这桥下还剩下些什么呢?满载记忆的桥梁与河床,它们虽然最终化归于尘土。却不能彻底淘尽深埋于此的记忆矿藏。

  故乡的河,被光阴抽走了丰沛的血液,却沉淀下记忆里洗不掉的沙金;桥与树作为“干娘”的守护,终究挡不住时间之手的剥蚀——然而当一切可触之物皆被淘尽,那淤积于河床深处、被遗忘所层层覆盖的,竟正是我们无法被冲刷殆尽的根系。故土之魂,恰在物是人非之后,才得以显影:它并非垂死,只是潜入地心,在更幽邃处酝酿着一种无声的、比水流更悠长的回响。

标签:故乡;干娘;祖母
责编:张雅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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