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石三友先生的《金陵野史》,在《石城巷陌》中有一篇《诗巷》,说旧时的南京有三处里弄曾经被誉为“诗巷”,这三处里弄就是棉鞋营、龙蟠里、胭脂巷,且随我一一去探访。
一曰棉鞋营。
秦淮区大中桥的西侧,有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据说是因为明代在此设立制作棉鞋的工坊而得名。此巷北起常府街,南接琥珀巷,大约七八百米长,紧贴着内秦淮河,处于九曲青溪的下游。此处河边多杨柳,是清溪九曲中较为完整和幽静的一段,园林院落相连,河房水阁相望,许多文人学子、达官贵人聚居于此,故被誉为“诗巷”。
清代散文家管同,他曾僦居在棉鞋营,自题“因寄轩”,写下《抱膝轩记》。文中,他仰慕闲居隆中的诸葛亮,更愿效仿“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的陶渊明。管同之文, 纵论天下大计,指陈弊端,长于议论,时有卓见。
清末诗人、书法家郑孝胥,曾在棉鞋营的青溪旁建宅,自名“濠堂”,且写了《濠堂》诗:“蒋山绕其北,白云相委蛇。壁间复何有,旧拓兼新诗。自从堂之成,使我壮志亏。宁馨必匿笑,焉知旷士怀!”
吴学廉,是郑孝胥的亲戚,曾任淮扬道的道台,在棉鞋营有一“鉴园”。《秦淮志》中说:“鉴园有高楼,俯临淮水,平揖钟阜,曲槛疏篱,临水不立石岸,葭菼纵横,颇饶野趣。”
清末著名诗人陈三立,号散原,是晚清同光体诗派的领袖人物。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捕杀,陈三立被革职永不叙用,禁锢在家。于是,他携家眷来到南京,在棉鞋营隐居起来,赋诗曰:“江南羁客身伧父,索得池亭值几钱。径自携家就佳处,不成辟世倍潸然。”
南京民国大才子卢前曾记录过陈三立的一则趣事《散原迷路》:“一日,独出游,归乘车,车夫问地名,茫然莫知所答,但挥手令前进。穿街入巷,行既远矣。车夫复以地名问。窘甚,忽忆日夜闻火车声,居所近有火车站,乃语车夫,而所行适背道驰。於是车夫转北行,始得抵家。家人正四出寻觅,亦有立门前鹄候者。使门前无人,亦未必知此即家也。”
南洋劝业会后,陈三立用低价购得会场临时房屋拆下的旧料,在青溪上游西华门的头条巷,自建私宅,榜曰“散原精舍”。辛亥革命爆发后,为躲避南京城内的战乱,陈三立举家迁往上海,他在后来写的一首诗里注道:“余营新宅金陵青溪旁,居数月而乱作”。直至1914年,南京局势完全稳定,陈三立全家才正式从上海迁回南京头条巷的私宅,再次开始在南京的定居生活。“卢沟桥事变”后,陈三立为表明立场,拒食五日,忧愤而死,享年85岁。
棉鞋营还曾有一处“赵公馆”。朱漆厚门,前后七进,带有花园。主人是赵继元,光绪七年,他任候补道被削后,意欲在南京久居,遂效仿老家安庆的赵氏老宅建造“赵公馆”。赵氏一门四代翰林,翰墨书香流传至今。赵继元的父亲赵文楷是嘉庆元年丙辰科状元,他留给后世子孙的家训是“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交不忘旧,言不崇华”。赵朴初先生即是这一书香名门的后人,他每赴南京,必到棉鞋营的赵公馆探望家族的长辈。
棉鞋营的南端,紧邻白下路处,有一座红漆斑驳的旧式洋楼,两层砖木结构,西式外廊,这就是“张佩纶宅”,民间称其为“小姐楼”。此“小姐”是谁?乃李鸿章之女李菊藕。甲午战争期间,张佩纶被弹劾,于是他带着夫人李菊藕迁居南京棉鞋营过起隐居生活。后来,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在此出生。
棉鞋营还有一处“俞园”,那是俞明震的私宅。俞明震,何许人?戊戌变法期间,他积极支持康、梁。变法失败后,他转任南京江南水师学堂,担任校长。后来,鲁迅先生进入该校,成为俞明震的学生,《鲁迅日记》中多次提到的“恪士师”,就是俞明震。
棉鞋营西侧之马路街,是“千顷堂”的旧址。明代国子监丞黄居中,全家徙居南京后在此居住。后因厌恶官场之龌龊,竟辞官不赴新职,一心在此锐意藏书,自建藏书楼名“千顷斋”,藏书六万余卷,编《千顷堂书目》六卷,著有《千顷斋集》三十卷。
此外,棉鞋营还有仇继恒的仓园。他在仓园内组织了乐队,广收女弟子,传艺授业。一时金陵女弟子,各以艺汇集仓园。
二曰龙蟠里。
龙蟠里,在清凉山公园的东南侧,一条四百米左右的小街巷,东起江苏省人民医院门前的广州路,西南至虎踞路。相传三国时,诸葛亮出使东吴,途径金陵,曾登石头山,盛赞曰:“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由于此巷位于山丘蜿蜒之地,故以“龙蟠”命名。
龙蟠里的东侧,是小仓山,有袁枚的随园。西北侧是虎踞关,上石头城必经此路,犹似一道关口。清凉山上,有扫叶楼,驻马坡。扫叶楼,是著名画家龚贤先生的旧居。驻马坡,说的是当年诸葛亮在清凉山驻马视察地形之处,宋代叶辉有诗赞曰:“将军气势溢江河,跃马曾来驻此坡。坡下石头城最险,屯兵正自不消多。”
民国的张恨水先生,十分喜爱南京“龙盘虎踞下的秀丽”。他在《清凉古道》中说:“常喜欢一个人跑到废墟变成菜园竹林的所在,探寻遗迹。最让人不胜徘徊的,要算是汉中门到仪凤门去的那条清凉古道。”他倾慕清凉山麓的“窥窗山是画”,曾计划苦读三年的文字,在此盖一所北平式的房屋,快活下半辈子。
在清凉山的眼里,龙蟠里实在太小,但“小中有大”,与历史上诸多人物结下不解之缘。陶风楼,教忠祠,魏源故居,都在其中,故有“诗巷”之称。
“陶风楼”,在龙蟠里9号。
清代道光年间,这里是两江总督陶澍的私家花园,名“盋山园”,他有心想为国家培养人才,也为纪念其远祖东晋大司马陶侃,决定在园中设立“惜阴书院”,勉励学子“珍惜光阴”。
“陶风楼”的来历,源于光绪年间两江总督端方。端方这个官人,他的骨子里还是希望清廷能够学习西方的先进东西,于是他在两江总督任上,选中龙蟠里这块依山傍水、人文荟萃之地,在“惜阴书院”的旧址上,修建藏书楼,设立江南图书馆,一代宗师缪荃孙首任馆长。藏书楼两层,前后两幢,外墙朱红色,四角翘檐,雕花木窗,古色古香。后来的柳诒徽馆长为纪念江南图书馆创办者陶澍,将图书馆命名为“陶风楼”。如今,这里是江苏省文化旅游厅和省文联的办公地。
“教忠祠”,在龙蟠里14号,也称方苞祠堂。
方苞是清代桐城派创始人,大才子。康熙五十年,戴名世《南山集》案发,方苞牵连其中,定为死刑,后因朝廷大臣极力营救,康熙亲笔批示“方苞学问,天下莫不闻”,免死出狱,以平民身份入南书房作皇帝的文学侍从。
到了乾隆七年,方苞年近八旬,乞解归里。他因喜爱南京城西清凉山、乌龙潭一带的秀丽景色,于是定居于此,修建方氏家祠。祠内既没有神像,也没有牌位,很像书院的格局,方苞建祠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来南京赶考的族人居住和谈经论道。
如今,方苞“教忠祠”虽已湮没,但在乌龙潭边上矗立的那座方苞雕塑表明,南京人没有忘记这位桐城鼻祖与南京的渊源。
魏源的南京故居,在龙蟠里22号。
清道光年间,魏源和林则徐是禁烟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率先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
魏源曾是两江总督陶澍的幕僚,筹划淮北的盐法改革。他在清凉山下乌龙潭旁的龙蟠里购得土地,着手建造新居。三进草堂坐北朝南,北依清凉山,南朝乌龙潭,在潭边浅水处建有“宛在亭”。草堂落成后,他取名“小卷阿”,意即:“卷者曲也,阿者大也。”后来,他隐居小卷阿,深居浅出,撰写成名篇《海国图志》,完成挚友林则徐交予的嘱托。
龙蟠里两侧的围墙上,还镶嵌着李白、刘禹锡、苏轼、毛泽东等有关南京的诗篇石刻,还有颜真卿、曹雪芹等名流故事,可见小小的“诗巷”,果然名不虚传。
三曰胭脂巷。
胭脂巷是船板巷的一条支巷,东临秦淮河,西接仙鹤街。
昔日的秦淮河两岸,都是大户人家临水而居的“河房河厅”。船板巷的由来,源于一个传说。此处有一户名叫“俞通海”的人家,朱元璋疑心俞家将来会有人“入江入海后成龙”,于是命军师刘伯温在此以船板堵之,防俞(鱼)入江,破其“王气”,因此得名。
胭脂巷,大约三百来米。据《上江两县志》记载:“清同治年间就有胭脂巷,巷内有一胭脂井,井水制胭脂,颜色鲜艳,有一王姓女子用井水做出的胭脂颜色最好,各地客商抢购,因名胭脂巷”。据传,胭脂巷内有多家胭脂作坊,独19号王姓人家的胭脂最受青睐。
曾经的胭脂巷,青砖黑瓦,木头门扉,带着三角檐的小阁楼。
由于胭脂巷名声在外,客商络绎不绝,有人在胭脂巷口建了一座亭子,供客商在此歇脚,久而久之,此亭被人叫作“胭脂亭”。
至于胭脂巷为何是“诗巷”?我揣测,大约与一些文人墨客曾经居住此巷有关。
明代女诗人周洁,家住胭脂巷。《金陵琐事》中记载:“观此数诗,固江东一才妇也。”周洁有诗集《云巢集》,当时的金陵人竞相传之。如《望秦淮》诗:“秣陵无处望,漓水正前流。何不教东下?将心到石头。”
清末民初的著名书画家、教育家张通之,他在《秦淮感逝》中记载了胭脂巷的两位“文人学士”:陈仲达和黄惕冰。
陈仲达,在乡试中取得了成功,但未能通过礼部的考试,遂在江宁县高等小学担任教师。黄惕冰,住在胭脂巷鸭子塘边,自幼聪慧,曾跟随张之洞幕府刘源深先生学习,并深受其师的赏识。
说到胭脂巷,还要提及民国期间的著名报人张慧剑。
张慧剑,安徽石台人,曾在多个城市担任报纸副刊编辑,被誉为“副刊圣手”。后来,他到南京《新民报》供职,与张友鸾、张恨水之间文字交往密切,三人渐成莫逆,又因都是安徽老乡、新闻记者和小说家,于是被业内称为“三个徽骆驼”,大概有任重道远之意。
张慧剑有一首《旧居诗》:“旧居痕影此低徊,忆取儿时事事哀。满巷斜阳箫一啭,东邻春叟卖饧回。”诗中的“旧居”,写的就是胭脂巷。
朱自清在《南京》一文中,曾经感慨说:“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是啊,像棉鞋营、龙蟠里、胭脂巷,这三条普普通通的巷子里,居然蕴藏着这么多历史文化的典故,这么多文人墨客的雅事,这么多普通人的诗意生活。
于是,我也有感慨:在“古董铺子”里生活的南京人,无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