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这座城仿佛枕湖而居,不经意间,人们就能邂逅一泓湖水。翻开金陵古籍,此类记载屡见不鲜。而众多湖泊之中,最迷人的当属玄武湖。清澈的湖水汇聚一处,水的灵秀与天的辽阔,在“玄武”二字间尽显温婉。还未走近,眼前便已浮现出一片波光潋滟、烟柳画桥的景象。
金陵的春色,总藏在这潋滟水光里。翻开《景定建康志》,但见“后湖周回四十里,东西有沟,深五尺”的简笔勾勒。待得真正立在玄武门前,方知这册泛黄的古籍不过是个引子,六朝金粉融作一湖春水,千年烟雨凝成满堤垂杨,连城墙上斑驳的苔痕都透着欲说还休的韵致。
柳喜水泽,所以南京多柳。“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往昔金陵的独特风姿,让柳成了南京一抹动人的印记,而这印记在玄武湖最为深刻。堤柳依依,恰似美人低垂的眼眸,满是柔情。南京人常道“金陵莫美于后湖;钱塘莫美于西湖”,紫金山千年守望,远远地成为湖的壮美背景,湖与山相得益彰,不得不说,南京有幸。
晨雾未散时,玄武湖宛如睡在青纱帐里的美人。水升腾着雾,雾萦绕着柳,柳轻拂着水。柳丝垂落水面,搅动起满湖的惺忪,涟漪荡开处,浮萍也学着垂杨的步态,将碧色裙裾铺展得层层叠叠。不知哪个早行人惊了栖鹭,白羽掠过柳烟,倒把紫金山的黛色惊醒了。山岚与湖雾在天地间缠绵,恍惚见着谢玄晖踏露而来,广袖飘举处,半阙《入朝曲》散作二十四番花信风。
在这样的景致里漫步,会觉得有时这棵柳轻触那棵柳在呢喃,笑得腰肢轻摆,引得其他柳也跟着欢笑。但你听不见它们的笑,那些笑被湖水收藏,藏进了悠悠岁月。有时你正走着,被谁轻轻抚过发丝,是那种轻柔的感觉。陌生的湖畔,哪来这般亲昵?却是柳丝。待你回头,它一扭又飘走了,由此给你带来一种老友重逢的喜悦。柳,自古以来就是有故事的,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沉醉于诗,痴迷于文,将它当作情感的寄托。
柳是这水墨长卷的皴笔。隋堤柳太艳,灞桥柳太瘦,唯玄武烟柳最得中庸之道。春来万缕金,秋去千丝雪,偏生要借了湖水的镜台,将四季梳成不同的妆奁。二月剪刀裁出鹅黄襦裙,五月熏风织就碧玉璎珞,待得秋风起时,倒把金步摇斜簪在苍苍蒹葭间。最妙是细雨斜织的时节,柳帘深处忽现半角朱亭,恍如隔世走来的仕女,擎着油纸伞在等某位未赴约的词客。
我一直以为柳是一位柔弱的女子,却不知它能历经风雨,坚守四季。真的,待秋冬的寒风呼啸而过,再去看柳,远远的柳虽褪去了翠绿,却仍散着稀疏的枝条,在那里守望,任霜雪覆盖。霜雪反倒像柳的点缀,让人感受到流淌着的坚韧。
湖心洲的柳最知情趣。枝桠探向水面,蘸着涟漪写瘦金体的诗,游船过时,总要留几片柳叶作润笔。忽见红衣少女立在船头,乌发与柳丝纠缠不清,让人疑心是薛涛转世来寻诗笺。当年那位扫眉才子驻足处,想必也有这般景致:柳浪闻莺里藏着《十离诗》的机锋,烟波浩渺中酿着《谒巫山庙》的苍茫。千年不过弹指,柳条仍系着未解的诗谶,在风里沙沙翻动泛黄的书页。
在薛涛的身后,走来的还有忧国忧民的王安石,他曾在江宁任职,眼中的玄武湖风光另有感慨,心中涌动着两种思绪,一种是对湖光山色的喜爱,一种是对变法图强的执着。所以他有“谈诗论道偶追陪,不独河堤春柳绿 ”的词句。王安石一生致力于改革,在南京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两位不同时代的名人,竟然都与玄武湖有了不解之缘。
转过芳桥,忽见老柳盘根如虬。树皮皴裂似东坡的竹杖,枝条却柔若易安的玉指,这般刚柔并济,倒应了半山先生的脾性。想那王安石罢相归金陵,策驴过此,见柳色依旧而世事已非,该是怎样百转千回?“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喟叹,终究化作“烟柳风蒲冉冉斜”的淡墨,笔锋里藏着变法未竟的遗恨,柳荫下埋着钟山旧梦的余温。
湖边的小路被柳影遮得斑驳陆离,柳叶一撇一捺地书写着岁月。隐约中看到了郭璞墩,那是纪念东晋文学家郭璞的地方,也见证了玄武湖的人文底蕴和历史情义。一只水鸟在水面掠过,像灵动的音符,一会儿又飞落在柳枝上。
日影西斜时,柳色渐次转深。暮霭给湖面镀上鎏金,归舟拖着长长的水纹,将浮光剪成零落的金箔。郭璞墩畔的古柳最解黄昏意,枝条轻拂碑碣,似在与《江赋》唱和。忽有画眉跃上高枝,清啭惊落柳花如雪,纷纷扬扬洒向五洲春晓的匾额。几个孩童追逐柳絮跑过,笑声荡开层层暮色,惊得睡莲慌忙合起紫绢裙裾。
时光似乎常在这里倒流。这年春日,南京来了一位客人,李商隐面对玄武湖的美景,感慨万千,留下了“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的诗句。文人相聚,必有佳作。诗中的情感,随着湖水悠悠流淌,如今似乎还能触摸到。当然,这里不仅是李商隐来过,李白、杜牧、韦庄都领略过它的秀美。还有郭沫若,他曾游览玄武湖,留下了“千古江山胜迹,我辈登临,残照里,一湖烟水”的词句。众多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足迹,不沾什么边的,也要来走一走,到玄武湖的亭台楼阁坐一坐。你看,康熙、乾隆也曾为玄武湖的美景驻足;朱自清、俞平伯也曾泛舟湖上,留下了动人的篇章。
华灯初上,柳影化作水墨在宣纸上游走。情侣们的呢喃被晚风系上柳梢,与百年前的私语叠成多重唱。李商隐“玄武湖中玉漏催”的余韵尚在波心流转,朱自清桨声里的《背影》又随柳浪起伏。忽见月牙攀上柳梢,将银辉洒向樱洲长廊,青砖地霎时铺满碎玉。远处传来缥缈的昆曲,水磨腔绕着柳枝九曲回环,惊起夜鹭掠过苍茫烟水。
树在天上画着素描,金黄色的光晕染了一圈淡粉。风一吹,画布动起来。天渐渐晚了,湖水泛着暧昧的光。偶尔一条鱼跃出水面,那光瞬间化成了一圈圈的涟漪。沿着湖快走出去的时候,一排柳歪着扭着浸在水里,像是一群撩起裙裾、仍在梳洗的少女。真的就有了唧唧咯咯的笑,在哪棵树下传来,倒是看不大清楚了。
离了湖畔回首望,但见柳浪化作淡墨,在夜色里洇染开来。千年玄武湖原是活着的《清明上河图》,柳条垂落处,六朝兴废、十代沧桑都成了工笔小品。那些踏青的仕女、忧国的诗人、嬉戏的稚子,不过是柳烟中浮动的尘埃,而柳依然年复一年地绿着,将金陵的往事谱成无字的谣曲,教给年年归来的燕子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