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畔的扬州大学校区,校园东边一汪池塘与西园曲水相通,西园曲水是瘦西湖的前奏;清幽细长的柳湖路将池塘与西园曲水相隔,池塘呈半圆形,静卧路西。池塘一年四季变换的节奏紧随瘦西湖,尤其春夏满塘的荷叶亭亭玉立,荷花随风摇曳,成了瘦西湖画舫的天然背景。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对这首古诗,很多人都烂熟于胸。倘若你到瘦西湖游玩,如从南门进入,大概率会走柳湖路,必会从这一汪池塘边上经过。其貌不扬的池塘,不知有没有引起你的注意,也不知你是否会联想到朱熹的这首诗,领会“此中有深意”呢?
这池塘是有来历,也是有故事的。这地方过去是为西门牛市场配套养牛的地方。现在扬州文昌西路上有个公交站台叫西门,那是民国时期扬州城的牛市场,专门做老牛买卖的地方。买牛的、卖牛的、开行的、给牛看病的,从四乡八镇赶到这里,形成了苏北数一数二的牛市场。牛市红火了,说书的、唱戏的、卖牛肉汤的、开茶馆的、算命打卦的、玩杂耍的,也闻风而动,到这儿做起了生意。三教九流也混迹其中,老牛哞哞叫,做生意的扯开嗓子喊,一言不合就打的,好心劝的,整天闹哄哄的,乱糟糟的,吵得人头大。尽管大几十年过去了,老辈扬州人至今还把人多嘴杂的吵闹之声,形容为西门牛市场的。
做牛生意得有个寄养牛的地方,这些活畜生也要吃要喝。特别是夏天热得要命,老牛得将自己全身埋在河里消暑。距此不足一里路的东北角,就有一个十来亩地的天然池塘,成了为牛市场绝佳的配套。夏秋天牛成群结队地在池塘里打滚撒泼,浑身泥乎乎、湿答答的,牛大汪由此而得名。
20世纪80年代,著名国学大师任中敏先生来到了牛大汪边上,度过了最后的人生。这位号半塘的泰斗将一汪不起眼的小池塘赋予了更多的传奇色彩和文化意蕴,牛大汪被人逐步遗忘,半塘之名不胫而走。
“扬州人不是豆腐”,扬州人“抬得起头、过得了江”,这些激励我们奋发前行的话语,正出于这位老者之口。斯人虽已远去,但其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豪言壮语犹在耳边。
扬州师范学院是合并组建扬州大学的6所驻扬高校之一。扬师院,是块响当当的牌子。改革开放开始的那一刻儿,臭老九变香饽饽了。戴红校徽的老师,戴白校徽的学生,走在大街小巷,绝对让人高看一眼。但真正让扬师院声名大振的,却是任中敏半塘先生的悄然而至,这位84岁才叶落归根的老先生,在不经意间为扬州教育史、文化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申硕批博”的传奇就发生在老先生身上。
20世纪80年代初,国家拨乱反正,开始在高校建立学位制度。依据当时的自身条件,扬州师范学院向教育部申报了硕士学位授予点。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审议时,复旦大学的朱东润先生说,连任老都不是博导,我们怎么好意思做博导呢?旁边的钱钟书先生也为此抱打不平。最后,所有委员一致同意,授予扬师院博士点,就这样,任老成了中国第一批博士生导师。
这个博导的含金量有多高,看看一组数字就知道了。1981年,第一批文科博士学位授予点只有18个,都是北大、南大、中国社科院这类的王牌单位,许多著名的大学还不够这个资格。当时的文科博导都是哪些人?都是顶级大学者,无一不是开山立派的大师,写《围城》《管锥编》《谈艺录》的钱钟书,编《全宋词》的唐圭璋,一代美学宗师朱光潜,等等,加起来一共也就100多人。一个小地方的扬州师范学院能跻身其中,放了一个震天响的大炮仗,轰动全国,当时就有人惊呼,小庙里供了一尊大菩萨。
当时任老年龄也不小了,1980年回扬州时已84岁,在不少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回家养老的老先生。尽管对他礼遇有加,但并不了解他复杂的身世,也不清楚他高深的学问,当然更不知晓他深远的影响。
他何许人也?他是瞿秋白、朱自清北大时的同学,尽管朱自清读的是哲学,任中敏学的是中文,他俩住一个宿舍,既是同学,也是同乡,关系铁得很。五四运动北京学生火烧赵家楼,他可是点火者之一,其心气方刚可见一斑。他大学毕业,做过秘书,教过大学,当过校长。教育部原部长蒋南翔就是他任镇江中学校长时的学生。这个学生对任校长一直很关心,据说任老从四川大学回扬州就是在这位学生关心下实现的。他是梅兰芳的大师兄。他比梅兰芳早三年拜在吴梅门下专攻散曲,在北大分专业时攻读的就是散曲,对昆曲京剧不但有理论研究,而且也是票友,唱得出奇的好。大学毕业工作之后就有几本学术专著问世,在当时学界享有盛名。至于解放初在四川流落街头,靠卖茴香豆为生时,经北京文化名人邵力子介绍,进了四川大学做教授,专注戏曲研究,更是一段佳话了。
他仕途不顺,弃政从教;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敢于发声,挑战权威;他关在牛棚,不忘学术;他惜时如金,著作等身。他的一生经历过大风大浪,大起大落。在扬州师院工作生活的最后11年,他的学术又一次达到高光时刻。他自知来日无多,不敢有片刻放松,为国家培养人才,为学术添砖加瓦,为民族扬眉吐气,他时时用倒计时为晚年做规划。一日不死,读书不断,研究不停,读书、教书、编书、写书成了他人生最后的感叹号。
这个任老头子究竟有什么能耐,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让敦煌学中心重回中国。因历史原因,敦煌的大量珍贵文物学术资料流落海外,外国人奇货可居,利用第一手资料,抢占了敦煌学研究的制高点。外国专家狂妄地说,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外国。任老听后气不打一处来,不蒸馒头争口气,立志改变这一局面。难在没有现成的资料,国外同行搞学术封锁,垄断资料,研究工作举步维艰。他先攻资料短缺的堡垒,求爹爹拜奶奶,向全国各地的好友同学找资料,吃干粮喝开水,坐在图书馆大海捞针翻资料。任老凭一己之力,积多年之功,搜罗资料,以残存的零星材料拼接历史图案、还原真实历史,以过人的胆识力呈真知灼见。皇皇巨著《敦煌歌辞总编》的问世,让“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外国”的狂言叫嚣就此偃旗息鼓。从此,扬州成了中国敦煌学研究的中心。
一寸光阴一寸金。惜时如金是大师的品格。他不但身体力行,而且言传身教。八十多岁的高龄既要奋力推进未竟事业,又要带博士研究生,时间总是排得满满的。他与弟子王小盾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放过年的三天假,其他时间都得在学校读书。有次王小盾新婚不久的妻子专程从上海来扬,老先生全然不顾年轻人的小别胜新婚,居然一大早5点就敲王小盾宿舍的门,提醒王小盾起床看书。这个举动看似不近人情,实则舐犊情深。正因为严师督学,王小盾两年就完成了博士论文,成为扬师院培养的第一个博士。后来他又接过任老的班,担任此专业的博导,使其薪火相传。
严谨认真,不等于不懂生活情趣,任老先生有时更像一个老顽童。秦少游的后人秦子卿先生也在扬州师院教书,是任老的座上宾,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两家是近邻,走动频繁,那时任老还走得动,常与秦子卿先生一起散步,有次他牵着秦子卿的手走着谈着,越搂越近,笑着说,“我们也像在谈恋爱呢”,其语气神志完全不像一个老学究,倒像一个可爱的老顽童。年纪大了,遇到熟人叫不上名字也是正常不过的。有一次他的学生黄应韶来访,任老一时叫不上名字,又不好意思问他,灵机一动,就问你大名没改吧?黄应韶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还叫黄应韶,没有改啊!”他巧妙地套出了黄应韶这个名字,简直天衣无缝。他还把这事讲给秦子卿听,为他急中生智自鸣得意。老先生对新生事物十分感兴趣,由此生发的议论可进科幻小说。有一次对秦子卿说,你下放江都时发明过脚车式稻麦两用脱粒机,能不能为我发明一个自动车,像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好让我坐了上街下乡呢?秦子卿知道老先生拿他寻开心,就打趣道,“不用找诸葛亮,直接找费长房,求个缩地方,千里咫尺,移动即到,车子根本用不着做了”。先生听后开怀大笑,像这样打趣的谈笑,也是在他晚年之后。特别是年纪大了以后,腿脚不灵便了,一旦老先生想秦子卿了,就手书“逛逛牛大汪,访访任半塘”,要保姆送去,邀秦先生来玩,这种风趣幽默的谈吐,将一个国学大师的真性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成都四川大学工作时,他的唐代音乐文学已建构,《唐戏弄》出版时,出版社为避免是非,建议他改个署名,他一想自己的下半生就是专攻唐代音乐文艺,加之唐代文学的音乐戏剧这半壁江山还没人研究,他就说用“半唐”吧,也就是半个唐代文学的意思。出版社出版时觉得半唐不像个名字,就在唐字旁边加了个土旁,变成了今天的“半塘”。半塘之名由此伴随任老一生,“任半塘”三个字叫响学术界。一切天注定,任老最后的几年就住在牛大汪旁边,这个半圆状的小池塘正好是半塘。1997年,为纪念先生百年诞辰,就在先生旧居附近的牛大汪,为先生塑像立传,石碑“半塘”二字出自其关门弟子李昌集之手,一个曾经乱糟糟的牛大汪变成了柳绿荷红的半塘,成了探寻扬州大学历史及文脉的打卡地。有兴趣的朋友下次再来,我带你到现场讲给你听,看他的旧居,赏半塘风景,走他走过的林荫小道,也许你能更深刻地感受到学术大师的魅力。
作者简介
李广春,1989年毕业于原扬州师范学院(现扬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共扬州市委宣传部原常务副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