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月之暗面》是一位具有探索和创新精神的留学生写的小说。作者大胆尝试最新的文体试验，话语凸显叛逆性，对权威叙事话语进行了颠覆与反抗。四万余字的《月之暗面》分为三部曲式，由江南时报网分三期刊发，以飨读者。A面以狭窄的自省式的眼光拼贴式地叙写我收到朋友来信，返回南京寻找朋友郑和酒吧的故事。我被关于猫的梦所吸引，下定决心重返南京。女友的死萦绕我的心头，成为了我抽离现实的途径。B面以第三人称的视角，逆时间地叙述了郑的故事。郑是我的朋友，酒吧老板，大学同学。热衷和猫说话。不抱期望的幻想全部成为现实，自己陷入近乎荒谬的虚无。他嫉妒无意义生活中仍能起舞的赛百味女孩，自己却没有任何触碰的尝试。A’使用第二人称，同时复现并剖析二人在酒吧门内与门外的挣扎。

　　（作者高尚，男，24岁，南京人。现旅居美国波士顿。本科毕业于本特利大学，主修经济金融，辅修哲学。研究生主修市场。热衷独立摇滚，爵士乐，猫。渴望探索中文语言的边界。）

　　SIDE A'

　　你站在酒吧门口，巨大的阴影下没有一棵梧桐。秋天倏尔远去，裹挟着每一片叶子离开。酒吧的名字叫“玫瑰人生”，中文招牌下贴心地标注法语。招牌过高了，直抵路灯的咽喉。只有遥远交通灯上的麻雀才得以窥见酒吧的全貌——玻璃嵌入棕灰色的木头，断头台样的卷帘门扯起绳索，要砍下影子的头颅。酒吧深处，射灯依次展开，十二月底拉开序幕。你将最后一口苏打水灌入口中，气息吞咽下去。闪着银光的出租缓缓驶离午后，转进巨大的轮盘。

　　你犹豫了。这绝对不是你要来的地方。大门敞开，法兰绒窗帘生长在砖墙的鬓角，大理石地板自然而然地荡漾出蓬勃的海面。麻雀惊恐地绕开招牌，停留在阴影以外。你裹紧大衣，你不觉得冷，只是一股恶寒从脊柱蔓延胸口，生生将你擒住。街道简直现实般遥不可及。紫峰的影子吞噬了现实，只消离开，便会踩上漆黑脆弱的残片，向下坠落，无望复返。你将苏打放在一边，端详间隔午后和自己、内外分明的玻璃。你在街道中长出新的胡茬，沿着咖啡馆的招牌抵达广告上的雀巢。你摩挲，抬手，更换方向，梳理，想将绝对的外部归拢进胡茬。不可能！你凹陷的眼眶是你的父亲，从悬崖一跃而下的父亲。

　　你得前进。这难道不是你前来的意义？你在找些什么？你不知道。前方深邃却光明，阴暗但温暖。什么样的地方！你翻出钱包，除了浸满汗渍的钱币，你一无所有。你长久地驻足，整整二十分钟。你到底在恐惧什么！是猎豹？是狮子？短暂的休憩？对已死之人的背叛？你不确定。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你站在紫峰面前。风在你身旁簌簌哭泣，大衣下包裹着火焰。你带着火焰去向了哪儿？那悲戚且被遗忘的火焰？你和她只见过几面！你却将这短暂时光铺洒在余下的岁月里。你哭了。你到底为什么而哭泣！你大声质问，究竟是她的离开还是顾影自怜的同情？强迫的回忆进而满足你无耻的空虚？你犹豫了，抚向镜中凹陷的眼眶。你感受到除了冰冷以外的温度，游走于肌肤之上的温度。你父亲死了，跳崖自杀。果真如此？你拿拳头锤向玻璃，玻璃只是摇晃，你的气息愈发靠近。镜中是你。十五岁！根本就不是你！听好，人的存在是时间上的存在！你早就不是你了！你哭了。无论如何接近，你都有难以推卸的责任！

　　你向前迈步，背负日照的瘙痒。身后车水马龙，景物匆匆掠过。酒吧近在眼前：墙壁以红色丝绒装饰，辅以蕾丝缠绕的金线。巴洛克风格的圆形木桌掖下暗红色方巾，通透的水晶杯漂浮在影子上。华贵如棺材的装饰。你对主人的品味啧啧称奇。对了，有水晶柜。威士忌不以产地、不以年份而是以颜色错乱地排列在一起。墙壁正中，悬挂相当尺寸的牛的骷髅。它嘲弄着你，叹息你的软弱，讥笑你的荒谬，和惨白的射灯一起将你解构成博物馆尚未陈列的展品。你站在门外。

　　你在门内，五指按上玻璃，留下氤氲的白雾。白雾顷刻消失。呼吸再次靠近时，是手指雪中的脚印。你知道雪，雪是你的朋友。压实的脚印，蛰伏的灌木，甚至跳舞的身影。所有一切都会被雪掩埋，扫进记忆尘封的角落。会过去的。你告诉自己，冬天终将来临。一切都会了无遗痕。全部的女孩，说话的猫咪，开业的酒馆都不过是苍茫大地上的刹那一瞥，你将死去，人生本就如此。

　　你触碰到门。门吱呀作响，你却没了力气。楼宇间残存的日光向下睥睨你的懦弱。你无声地哭号，如同这十二月的沉默。路灯被光线压弯了脊梁，匐下身去，任由的果实被这城市吞吃。你抚向镜子。镜子倒映不出你的面孔，只得见繁华棺木的深处，那所谓的玫瑰人生。你爱她吗？还是爱他被火焰吞噬？或者其全部的生命定格在永恒的一瞬？抑或只是将她请出回忆，得以刺痛你那荒谬的生命？你本就未曾拥有爱人的能力！你倾尽全部，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分隔开来，你在利用她！利用她完美的虚幻为自己裹上拒绝的甲胄。你害怕平稳的生活，害怕平凡刺破你虚伪的高尚！只要回忆起她，你就是勇敢的。只要为她哭泣，你就是温柔的。荒唐！你从未承认你的普通，你的软弱，假面下抽泣的面庞，你全部骄傲、你的自命不凡建立在她的死亡上！

　　你搬来塑料板凳，从冰箱拿出啤酒，地板上磕开盖子。积雪覆盖地板，偌大的酒吧只有沉寂。不愿面对自己时，连自己也会被扫入雪里。不快被掩埋，幸福被掩埋，现实被掩埋。你只要提起铲子，埋没一切。不对！冬天会过去，雪会融化，雪底的全部都会腐烂！你想等冬天再次来临，等待恶臭的平原覆上白雪，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猫不会说话，赛百味的女孩扇动翅膀，父亲划过悬崖翱翔。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这是十五岁的你。你现在27岁，一切得以完成，没能达到，失去的，撞见的全部随着雪花消融进广袤的大地里。你杀了他，你逃避她，你拒绝它。雪原深处嗡响，言语爬上你的脚趾，透凉的冰锥钻入你的胸膛。他们不存在！他们注定被遗忘！你慌乱地起身，数张手掌撕扯着你的血肉。你十五岁！你怎能杀了他！他咎由自取！他失踪了！不知去向！你不过逃出他的控制，不再渴求他的认可！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无知，不能接受父亲形象的破裂于是站上山崖！你想要他死！你渴望他双重意义上的死亡！十五岁的你就是现在的你！你逃避全部的亲密关系，不愿将真实袒露给他人，你害怕自己失望！害怕他人眼中的自己投射在荒野的雪上！你追求，追求虚幻，追求理解，追求意义。你嫉妒，你嫉妒女孩的生命，嫉妒她荒谬中扇动的翅膀。你想将她点燃，看她燃烧！重复荒谬的生活根本不能获得正真的幸福！毫无意义的人生！

　　你双手交叉，掐住你的脖子。冰川上燃起大火，你正对镜子。你的身影你的面孔高悬在木制的绳索上，绳索缝隙间生出火星，迸射进恶臭的原野。你的指甲嵌进肉里，拇指上跳动的温暖脉搏。火钻入喉咙，嘴角流下燃烧。你的臂弯，你的脖子是你的血，这不是你！是你消解的记忆，是你闭塞的眼眸。女孩们看向你，司机们旋转进每一刻的黄昏。他们真正活着，而你或许死去。

　　你又哭了。为自己哭，抑或前一刻的荒谬。你推开门。

　　你哭了，因为自己的软弱。你站起身，扶着玻璃拉开大门。板凳上的啤酒和你永别。

　　猫沉沉地睡在酒吧正中，黑黄相间，尾巴贴着身子。你轻轻将她抱起，鼻子陷进毛发，擦去多余的眼泪。她扫了扫尾巴，一圈一圈的条纹，像极了海蛇。

　　女孩倚在辆崭新的丰田上，发动机的热气略微掀起她的裙摆。

　　“再给你一次机会！”

　　“恐怕听不懂啦，但可以一点点学嘛。”你说。

　　女孩向你伸手，你接过去。她的手冰冰的，很柔软。

　　“吃饭去？”女孩笑着说。

　　“好呀！不是赛百味就行。”

　　“怎么可能！”

　　你绕向车前，雨刮器上夹着片红彤彤的卡纸，想必是贺卡一类的东西。你轻轻地翻开，内页是汤姆猫。贺词短短两行：

　　祝好！

　　祝好！新年快乐！

　　女孩催促着你，你把贺卡塞进钱包，鼓楼钟声敲响，你们游进北京西路的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