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月之暗面(上)
2025-01-01 09:55: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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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月之暗面》是一位具有探索和创新精神的留学生写的小说,作者大胆尝试最新的文体试验,话语凸显叛逆性,对权威叙事话语进行了颠覆与反抗。四万余字的《月之暗面》分为三部曲式,由江南时报网分三期刊发,以飨读者。A面以狭窄的自省式的眼光拼贴式地叙写我收到朋友来信,返回南京寻找朋友郑和酒吧的故事。我被关于猫的梦所吸引,下定决心重返南京。女友的死萦绕我的心头,成为了我抽离现实的途径。B面以第三人称的视角,逆时间地叙述了郑的故事。郑是我的朋友,酒吧老板,大学同学。热衷和猫说话。不抱期望的幻想全部成为现实,自己陷入近乎荒谬的虚无。他嫉妒无意义生活中仍能起舞的赛百味女孩,自己却没有任何触碰的尝试。A’使用第二人称,同时复现并剖析二人在酒吧门内与门外的挣扎。

  (作者高尚,男,24岁,南京人。现旅居美国波士顿。本科毕业于本特利大学,主修经济金融,辅修哲学。研究生主修市场。热衷独立摇滚,爵士乐,猫。渴望探索中文语言的边界。)

  Intro

  我害怕阅读。文字随回声而来,把我的作品摔倒在地。

  传记属于例外之一。结构上,小说和传记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传记只管一五一十地反映人物的生活,无聊的故事基本和无趣的人生对等,怎样也怪不到作家的头上。而小说刚好相反,风格、节奏、语言、手段,终归是作家的问题,在作者的死上,远远没有传记作家来的彻底。

  三年级的暑假,父母买了辆二手捷达轿车,上任车主在后备箱留下一本海明威传。那时我尚未真正写作,只是偶尔提起海明威的生平,以及不合时宜地在试卷上梦见狮子。

  读到海明威自杀是同年的的秋天,南京的秋天阴冷且潮湿,毛衣吸饱水汽,重重地挂在身上。

  我意外地感到释然。这种死亡对他来说显得命中注定——含着猎枪,在天灵盖上开个口子。只消一扣,何等波澜壮阔都得和脑浆一起迸在墙上。再读到死,是三岛由纪夫。把自己开膛破肚,介错人无论如何也砍不下他的脑袋。一众报刊却只顾报道阳台上他面对自卫队时的滑稽演讲。

  我有本笔记本,里面是我大学时代写下的全部文章。大部分都如流水账般一五一十地清点周遭事物,投稿也不出所料地石沉大海。当地报社寄给我封退稿信,上面写道:“行文漫无目的,拖沓冗长,淡而无味。比喻歪七扭八,粗俗浅薄。”

  我无数次怀疑是否能写出自己的作品,我自己的作品。对我而言,站在第三者的视角都尤为困难,何种意义的观察终究都让我深陷其中,成为事态的一部分。唯独在撰写自己时,才能灵魂出窍般审视纸上的一笔一划。

  写自传的人,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伟大,有的连作家都算不上。把自己的人生装裱起来供他人观赏,可谓无耻至极。

  我却只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内省终究是容易的。唯一要做的,无非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愤慨、怯懦、无知和胆小,用最能为人接受的语气叙述出来,然后心满意足地接受它。然而,这和欺骗毫无分别。一切的无知以及虚无,都会随着文字的产生蒙上一层薄纱,何种事物,何种品质,终究会脱离当下的语境,直至毫无意义。

  意识到这件事时,我的大学时代刚好结束。我从戴着学士帽的人群中挤上颁奖台,校长沿着我的帽檐把穗子从右边拨向左边,头上的帽子摇摇欲坠,我满脑子都是关于平衡的问题。如何巧妙地转动脖子,收紧下颚,才能将它牢牢地固定在头上。

  返回宿舍,我拿起笔,三个小时只字未动。垃圾桶里的“学士帽”似乎还悬在我脑袋上,我僵着脖子,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除了“平衡”以外的事。

  再之后是加缪的死。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47岁的加缪一头撞死在树上。数分钟前,他正同朋友为他们的尸体是否能摆在客厅的毛毯上争论不休。我刚把车停进地下车库,广播断断续续地说着加缪,接着切进长达三十秒的尿不湿广告。我闭上眼,想象加缪躺在朋友家毛毯上的场景。

  “我们无缘无故地活着,无缘无故地死。”电台说道。

  “毫无意义的废话。”我笑。

  SIDE A

  “这年头谁还记得超音速队啊。”司机慢悠悠地摇下车窗,把胳膊挂在窗外。

  雨刚停,绕城一如既往地大排长龙。潮湿的空气混合着前后卡车渗出的柴油味让人透不过气。换到南京的话,这些车大概率会因为环保不合格而被禁止上路。今天周几来着?

  “绕城就这样,前面也不知道是修路还是车祸,这时候撞上你说倒不倒霉。”他朝窗外吐了口痰,像要把苦闷啐出来似的。

  “下班时分一头撞进护栏的确倒霉透顶。”我应声。

  “撞上纯属活该,活该!这个点出事大家一起陪你等!现在驾校就两个月,我开大车的时候,驾驶集训!吃喝住都在驾校里,基本功能不扎实?就是现在这帮小年轻,开车鲁莽的要死,灯灯不打,刹车刹车不踩。碰见这种事,我他妈就冒火!”司机挥舞悬在窗外的胳膊,狠狠敲了两下车门。

  我没作声,向外看去。月被车流照亮,视线略微拉长随即隐没在遥远的路灯火光中。

  “唉,骂归骂,等还得等。”司机长叹口气,随即熄了火,“听些广播吧,不知道还得几个小时。”

  电台正播放昨日重现,转向灯卡着拍子和卡伦·卡彭特的歌喉一同律动。司机来回拧着收音机旋钮。广播大都是地产广告或两性健康类访谈,或者只有刺耳的电流声。

  “没办法,没啥正经节目。”

  我点头。

  “晚点都这样,偶尔还会有些相声,离省城远了自然没什么可听的。”车流慢慢向前,司机忙着点火挂挡,后面的大车急不可耐地按着喇叭。

  “按你妈的喇叭,急着送死啊!”司机踩着离合,来回拧挂着佛牌的汽车钥匙。

  “我倒挺喜欢这歌的。”曲子过半,贝斯和鼓加入进来。

  “唱的到底啥玩意,听不懂都是白搭。”

  “只要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构想出画面,就能便捷地体会本质所在。”我说,“到底说了什么反而并不关键。”

  他从后视镜里白了我一眼,垂到空调风口的弥勒佛刚巧背过身去,用额头叩击塑料面板。

  我识相地屏息沉默,闭上眼睛。漫长的20分钟。卡彭特变成交通广播再变回卡彭特。

  “一共33。”

  司机把灯牌拨向停运,音乐戛然而止。

  “慢走,发票拿好。”他从手套箱里翻出香烟,脱下鞋,脚翘在仪表板上。并不完整的黑暗从夜的中心向外扩散,笼罩在城市上空,旷岁持久地敲打树的门扉。

  司机把臂肘搭在窗边,卡朋特的嗓音随着香烟漂泊进潮湿的夜晚。

  到底是周几来着?我茫然地看着黑漆漆的万年历,秒针咔嚓咔嚓地转着。

  毕业后,朋友邀我至一家公司当编辑。任何角度都传统到不行的电商公司。

  老板是谁无从知晓,经理不时失踪,怎样看也不像什么知名企业。成本考虑,办公楼建在在离市区五公里的郊外,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农田和绕城公路。除了夏日蚊虫纷扰,心情倒算愉快。

  工作围绕写稿和审阅展开。其他部门指定计划,研发项目,我们负责把广告语和广告词贴在产品上,也就是网络销售的文字部分。公司并不实际供应商品,准确的说更像是种代理机构。供应商拿货上门,三五部门研究一周,给出能否上架的结论。连年亏损,所谓研究不过是走个过场。刨去供应商的固定费用,只要能覆盖运营成本往往来者不拒。香皂,厨具,略带诈骗性质的山寨手机,床上用品都能登上商城首页。(当然需要支付额外的费用)

  十几年前公司也有过短暂的辉煌时期。电视广告刚刚兴起,凭借冰丝绒被和少儿学习机,公司离在香港上市只差临门一脚。后来居上的网络销售踢翻了上市的如意算盘,公司转向电商,至今收入平平。这些都是朋友告诉我的。回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他总愤愤不平地掐着手机。

  “坐在电视前,阖家团圆,多么美妙的场景!现代人总要毁在手机上!”他咬牙切齿。

  我默默地把手机揣进口袋,生怕他转换迁怒的对象。

  公司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研发部门,指望他们可以开发出媲美亚马逊的商业平台。程序员们坐拥最高的工资,全新的桌椅,最先进的考勤系统和最多样的零食。我唯独羡慕最后一点。他们在隔间里埋头苦干,香蕉和苹果硬生生烂在茶几上。倒是红牛咖啡一类消耗飞速,常年霸占采购部门三分之一的预算。

  我所在的编辑部共五人,九点上班。打卡器的电池常年无人更换,用力拍拍才能显示大概准确的时间,录入指纹基本无望。除去特定节日,鲜有加班的情况,把没写完的稿子带回家打磨也未尝不可,只要保证月底前拿出一份像样的作品,流程什么的都可以既往不咎。茶歇提前到十一点,比一般部门早半小时。

  “楼内交通安全考虑,即日起本部门午休提前到11点。”经理环视一圈。

  五人面面相觑。

  “没意见的话就通过了!”

  额外的休憩总是愉快,可我实在想不明白区区五人如何引发交通堵塞。午休结束,后勤部门会按楼层分配咖啡,基本少有结余。此类细节无人在意。多出三十分钟的午休后,也不会有人特地把这又酸又涩的液体送进肚子,隔日还得送还给楼下夜以继日的程序员们。

  总之,部门跟腋毛一样可有可无。

  坐在对面的同事总在年底满面愁容:“要是效益不好,先被裁员的肯定是我们!十有八九!”

  剩下四人点头,各自回家。农历新年结束,他脸上的皱纹才舒展开,洋溢着新年将至的笑容。

  “又是一年!”他说。

  我们吃着他带来的芝麻味酥糖,三月份总能再过遍新年。

  正式下班时间为五点一刻,通常五点刚过,桌上的稿件就全数进了包里,三三两两地聊晚餐的事。公司确实提供免费晚餐,不过得到七点以后。晚间食堂就餐的大多是技术部门,一声不吭地进去,手指朝橱窗点点,掏出手机坐上十五分钟,然后一声不吭地出来。

  我吃掉六块花生酥,瞥眼挂钟,下午四点四十四分。

  ///

  打开玄关灯,猫躲在从未清洗的窗帘后面,长年的浮灰落到鼻子上,尾巴随着喷嚏发颤。

  总算想起来今天是周二。

  我把笔记本扔到一旁,一边开罐头一边收听重播的新闻。猫对捉迷藏失了兴致似的蹲坐在茶几上,爪子不停地挠湿漉漉的鼻子。

  女主播正在和嘉宾连线,报道被扔到南太平洋的返回舱。穿着厚重的宇航员蜷缩在一叶小小的救生筏上。

  “现在是凤凰新闻的独家报道!现在是凤凰新闻的独家报道!正如各位所见,我们的英雄正躺在救生筏里,看!他正在向我们的观众问好!你好吗先生!据称,本次的宇航任务采用了全新的返回技术,新的涂料在穿过大气层时,足足可以降温90度!难怪我们的英雄如此强壮,简直毫发无损!为我们的英雄献上掌声!”

  画面切回演播室,现场嘉宾的激昂澎湃声音被完全切断,只剩播音员程式化的平淡语调。

  我打了个哈欠,猫也俯下脑袋,用力向前伸爪,显然它也对“人造卫星”这类需要爬进爬出的玩意了无兴趣。

  医院附近有家纪念馆,父亲住院期间我偶尔光顾。“纪念”非比“展览”,略微降低展品的要求尚可理解,但使用泡沫和胶带搭建航天飞机倒是闻所未闻。

  从殡仪馆离开,我在便利店买了罐口香糖和包利群,挨着门口的垃圾桶站了一个小时。烟全部抽完,口香糖两粒两粒地塞进嘴里,看停车场车潮翻涌退却。第十二粒时,虽然还有些甜味,但腮帮实在酸得不行,草草收场。

  科学世界杂志说:“每年都有不下五千只海龟因误吞口香糖和塑料袋窒息而死。何况这么大一颗,毒死四五只海龟也不在话下。”我摸索一圈,没找到大小合适的纸。沉思良久,我问店员要了最小号的咖啡杯,呕出颗珊瑚样黄乎乎的圆球。

  “头一次见人吐毛球的!”店员惊叹。

  “一会还要再嚼的。”我指指门把手上的毛绒小牛。

  “神经!”

  我掷铅球似的将杯子甩过感应门,正中停车场前的垃圾箱。

  “欢迎光临!”小牛说。

  “可我要走了。”我回答。

  小牛持久地微笑。

  回家时路过医院,我顺便去了趟纪念馆。售票员六十来岁,数完钞票就扔原子弹似的往地上吐痰。展台四周的鲜花被换成相似得的惊人的塑料盆栽,那怕碰到鼻尖,不伸手触摸就完全无法分辨。这种程度的发明完全可以就塑料叶子的锻造写篇论文,远超小鸡变蛋之流。

  返回舱蹲在展览馆中央。原先搭建航天飞机的泡沫砖块全部堆到消防栓旁,从根本上杜绝火灾隐患。一如一般少年的航天梦就此幻灭,从这些东西里爬出来委实谈不上优雅。

  新闻总算结束,我吁了口气。

  猫舔舔爪子,靠进沙发里。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贴向猫的肚子,它应声弹开,一溜烟躲进房间。

  ////

  4:44。

  晚饭前看表,时钟总是4:44分。

  我一度为这个原因摘下佩戴五年之久的腕表。后来,无论餐厅还是地铁站,但凡下午出门,瞥向时钟的那刻,终归是下午四点四十四分。当然可以在太阳完全落山后查看时间,时针必然指向四以后的位置,刻意为之的话,意外肯定是不存在的。

  我盯着桌面上的橘子。整整一个月,我差不多忘了它在桌上的原始目的。除了颜色暗些,香气好像没有变化。

  看向表,下午三点十五分。

  闭眼,想象时针转动。

  睁眼,下午三点十六分。

  腕表是大学时代收到的圣诞礼物。墨绿色的皮质表带,表盘上有只正推着地球行走的猫,双脚随着时针转动,一天下来刚好沿着地球转动一圈。机械结构的原因,每天晚上都得重新校准时间,拧上发条。不然就会越来越慢,秒针醉酒般颤抖着摆动,直到下午彻底罢工。

  严苛的运转中潜藏些微无序,结构上存在动物性的微妙特质,相当不错的手表。

  ////

  郑总没头没尾地说:“我不适合结婚,”打嗝一样毫无预兆地蹦出这样短小有力的陈述句。

  我和前妻结婚了七个月零四天,她父亲那边推荐的。总想着“一结了之”免去麻烦,她表示赞同,于是挑了个周末,在附近的酒店请客吃饭。席间她的父亲哭得稀里哗啦,醉酒后还给了我一巴掌。

  当然离婚的原因肯定与这一巴掌无关。斑马和海鸥总没可能出现在同一部纪录片里。

  离婚当天,我约她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店门装修别具一格,隔街相望就能看到招牌上巨大的亚克力轮船和海鸥。总觉得这样的地方更适合约会,但就其显著的特征而言,很难产生地点上的误解。把“约”和“会”的情感因素排除在外,倒也再合适不过。

  我点了两杯热巧克力,一杯加冰,一杯覆上打发成泡沫的椰奶。提前两小时坐到店里实在是有些早。我这么想。过度的提前量也是习惯之一,但凡过量,指针终归会偏向“坏”的那边。上周公司体检,牙医发现我左右智齿上各有颗龋洞。

  “吃太多糖了吧,这个年纪得了十一二岁的病,越过越回头了。”

  12颗led灯珠照着我的眼睛,上下牙膛被不锈钢夹叉住,辩解到了嘴边就成了滴下的口水。

  又等了20分钟,我喝掉另一杯巧克力。冰基本化光,几乎没有甜味。

  “等朋友?”老板隔着柜台和我搭讪,周中的下午,实在门可罗雀。

  我摇摇头。

  “那就是在等女孩子了。”

  “算是吧。”我实在难以回应。

  “等这么久,怕不是被姑娘爽约咯,”老板用夹子把刚炸好的吐司铺平铺在沥网上,来回摇晃。

  “年纪轻轻,这都是常有的事,常有的事,没必要愁眉苦脸的!我都替你感到不值,往前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送你杯咖啡?”

  “这倒不必,再多今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我实话实说。

  “女孩可漂亮?”

  “谈不上美貌。”

  “那就是适合结婚的类型?”

  “不清楚,至少对我来说算不上。”我把寡淡的巧克力连同所剩无几的冰块送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

  老板双臂撑在柜台上,看向我这边。

  沉默持续了约一分钟。

  “就是说要离婚咯。”老板只好接着往下问。

  我点了点头。

  “约在这见面来着,我到得实在有些早。”

  “可怜人呐。”老板长叹口气,用围裙擦了擦沾满糖粉的手,然后不甚满意地拧开水龙头又冲洗了一遍。

  “怎么回事?方便说说?”

  我想了半天:“某种结构性问题,装鸡蛋的篮子里塞上了橙子。”

  咖啡厅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半天,老板憋出一句:“谁出轨了?”

  我只好更进一步:“她喜欢那不勒斯披萨,我中意夏威夷披萨,分歧如此产生。”

  “这种程度的差别,可惜!我倒也喜欢夏威夷披萨的。”

  “很大的不同。”我强调。

  前妻推开门,新百伦慢跑鞋顶着门框下沿,墨绿色的连衣裙几乎拖到地上。

  我点了份炸吐司,她嚼了两口,把墨镜别上衣领:“就这么办?”

  “差不多。”我用舌头刮着上颚的面包浆。

  她把裙摆压到身下,坐到桌子对面。

  “就又没一点后悔的意思?”

  “可能吧。”

  “和你说话真是麻烦哇。”她说。

  我点点头,看向时钟,“四点一刻”,老板刻意没有看我。

  217天绝不算短。鸡能变成蛋,蛋再变成鸡,鸡再长出翅膀。

  我和前妻每三周去趟仓储超市,虽然大部分时间伙食都在外解决,但总有日子能提起兴致做饭。有时候是她,有时候是我。我们断然不是什么烹饪高手,炒菜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解冻上。菜谈不上难吃,但肯定算不上美味。微妙的中间态。

  家务轮流承包,没有固定顺序。

  求之不得的无序。我本以为会这样生活下去,海鸥沿着赤道降落在草原。

  周三的下午,我早早地下班,坐在沙发上喂猫。她搂过我,脑袋搭在我右肩上,慵懒的皂味和晚自习后成群结队的女高中生颇为相近。

  “想象过未来的生活吗?”她轻声问。

  我摇头,把罐头挤进金鱼形状的碗里,猫应声从卧室窜出。

  “从未。”脑袋空空的,水拍击着半满鱼缸的玻璃。

  “你在公司出任高管,我当上院长?”她坐到我腿上,我把罐头放到一边。

  “哪有编辑搞管理的,这不得一团糟。”

  “公司下班,你把我从医院接回家”她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你来烹饪,我负责洗碗。睡觉前互道晚安,早上喝上一杯咖啡,周末去超市——然后有个孩子,看着他长大,我们一点一点地走不动路,然后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安度百年。”

  “到底得是要过平淡的生活。”她舒了口气。

  鱼游进鱼缸,悬浮在水中。鳍,尾巴,鳃,躯干依次工作,驱动的齿轮卡顿异常,极不协调地撞上玻璃接着反弹回来,晃晃悠悠地调整姿势。沉到水底的氧气阀冒着气泡,令人迷惑的目的性。

  巨大的眼泡。它的头完全被眼睛霸占,近乎黑暗的眼球深陷在雕刻出的眼框里,眼睛和头部结构缺失,沉默般静止。浮出水面的气泡挨个破裂,带出意味明确的鱼腥味,所有确定性包含其中,宿命般指向我,莫名的晕眩。

  她被遗忘了,她失去了,你却要过这样的生活。“脑海里的声音告诉我。”

  前妻走后,我又坐了一会。HELP! B面播放完毕,我把盘里的砂糖用食指捻进嘴里,老板仍沙沙地摇新出炉的面包,脖子上的褶皱时隐时现。

  大概斑马无法横渡大西洋。我安慰自己。

  猫总算回心转意,踱步回到茶几旁,嗅了嗅空空如也啤酒罐,肚皮贴在毛毯上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

  大学生活的乏味程度和街边吆喝着开炮的爆米花摊不相上下。相较而言,爆米花甚至算得上一桩划算的买卖,毕竟小贩“开炮”时不会让你坐在旁边观察炉子的火候。

  “痛苦在比较中产生,但缺位的比较又会引发更加普遍的麻木,好似安全带和车祸,倒错的因果维持着中空的平衡关系。”卡蒙顿在《城市、以及退化的结构》中写道。安全带,相当形象的例子。

  我嚼着新鲜出炉的爆米花,从图书馆四楼往下看,连廊木桌上无不在准备考试,读书的人少之又少。臂肘一侧的教科书把三米长的书桌切分成四份独立办公区域,各个区域相当独立,除了共同呼吸灯下的空气,桌上的学生没有一点接触。固然拥挤,但肩膀、手臂、大腿间均保持巧妙的距离。接近,但无法真正触碰到一起。

  我抓了把爆米花塞进嘴里,接着向下看。书架全数归拢在“阅览室”里,把守的保安脖子里塞着驼色围巾,一只脚伸进走廊,在暖气里昏昏欲睡。实在不解“现代文学”到底有什么把守的必要,怕无赖派作家半夜踹碎窗户不成!难以理解。阅览室理所当然的空无一人,黯淡的灯光悲戚地闪烁。

  爆米花没有调料,淡淡的甜。我又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咀嚼声响彻走廊。长桌一角的女孩抬起头,推上眼镜,匪夷所思地盯着我。我起身递上爆米花,她立刻假装无事发生,低头查看手机。无赖派作家大多瘦骨嶙峋,眼泪汪汪。踹碎窗户的事还是留给王朔之流吧。我抽回手臂,慢悠悠地把尤利西斯和爆米花塞进包里,拉开板凳走下楼梯。女孩恶狠狠地瞪我一眼,目光相接的刹那即刻转向挂钟,分针懒洋洋地垂在6上。

  午餐尚早,食堂里各个橱窗仍在贩售凉透的早点。我点了份蛋饼,胃里填满了爆米花,正经午餐无论如何也装不进去,女孩和啤酒冒着气泡浮在头顶。前天一点光临便利店,老板还在地板上呼呼大睡,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赶在一点之前。凉透的蛋饼囫囵下肚,没啥滋味。临近十一点,食堂里的学生越来越多,深红色的门帘区分羊羔似的把学生按年龄高矮依次放进来,多半看着手机,偶尔撇眼潮湿的地砖,以防一头撞倒在柱子上。想到他们和图书馆里是同一批人,不由得悲从中来。

  郑撑起门帘,给后来的学生留门,羊群从两侧鱼贯而入。

  “哪来的神经。”后面的学生投去鄙夷的目光。

  我上下打量他的着装,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将近一米八的个子,短发,黑色圆领毛衣塞进牛仔裤里。鼻梁很高,颌骨和脖子间少有赘肉,胡茬沿着鬓角一路爬下喉结。别的暂且不谈,至少裤子穿得整整齐齐,绝无性骚扰的可能。

  我叹了口气,不无悲悯地从中间钻了出去。

  他拍了拍我:“”

  “抽烟?”

  “抽烟。”

  “走,包里正好有啤酒。”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下午,我们躺在长椅上一口气喝光26瓶啤酒,便利店老板睡在里面,我们躺在外面。

  /////

  我厌恶周三。这并非空穴来风,多半可以归咎于小学课表上凭空多出的数学课,将放学时间推到五点半钟。这种厌恶在冬天会到达顶峰——无窗的教室里开着过头的暖气,毛衣和涤纶校服相互摩擦,浑身上下奇痒难耐。稍不留神碰上金属制品,就要被火花蛰咬。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天却完全黑下来,铺满马路的梧桐叶和碾过的车轮一起沙沙作响,路口总是红灯。

  我本准备入睡,门铃响了一次。我侧过身,头埋进被子,笃定是邻居家传来的声音。

  紧接着连续响了五次。我叹了口气,勉强起身。

  门口的男人身着墨绿色的中国邮政制服,制服下黑色的衬衫大张旗鼓地塞在西裤的抽拉带里,领口沾着几簇显眼的银色毛发。

  “喏。”他从挎包里摸出张没邮票的褐色信封,“签个名,把钱付了。”

  “这个点都有信上门。”

  那个男人摆了摆手,意示我不要耽误他的时间。我便不再多嘴。

  “三块二,现金。”

  我略微有些诧异。

  “哪还有要现金的,扫你便是。”我掏出手机。

  “现金。”他再次强调。

  我翻遍玄关的瓶子,一股脑把所有零钱都给了他。

  “有红茶?”他指指口袋。

  我摇头。男人哀叹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信封里是张米老鼠封皮的三折的圣诞贺卡,卡纸薄的要命,边缘坑坑洼洼的。怎么看也不像正经贺卡,更像小学门口一元两张的折纸玩具:

  祝好!

  祝你一切都好哇!南京也一切都好。现在倒是真切地感受到你已经形而上地离开了。这还和普通的旅行或是搬家不同,丝毫没有再会的预期,或者说连再见一词本身都被分割开了。想到这我总不由得一阵悲怆。

  南京这两年委实没有太多变化。江心洲通了地铁,长江大桥略微翻修,铺上一层新沥青。下关区仍在修理路面和底下管道,你是不是告诉我从你小学时就开始了?聊到这里总感觉过去了五十年似的。搭更多的盲道,盲道上停更多的电瓶车,冬天不再下雪,好事和坏事就此齐平,指针落在绿色的安全区域。

  紫峰塔在北京西路拔地而起,感觉玻璃的反光足以烧死任何一队路过的鸽子,或者干脆挡住航天飞机的去路。向上仰望,整个人头昏眼花地向后倾斜,差点栽倒进花坛里。负一层开了家赛百味,意大利肉丸三明治,熏火腿,浇上橄榄油的吞拿鱼味道都不坏。新来的店员总往面包里夹过量的洋葱,熏得我鼻子生疼。不好不坏的事,开关拨到中间,有滋滋的电流声。

  对了,聊一聊酒吧。上次和你聊时你险些睡着,这次写到纸上可能有所改观。紫峰塔的一楼,临街的位置,对面是咖啡馆,再往左就是鼓楼巨大的转盘。目前为止,酒吧尚未被安插在地图上。(可能截至收信,还是不能在地图上找到)现在干脆没起名字,反正位置也谈不上偏僻,上线之后另办也不迟。酒吧里装了台 Melitta 牌的咖啡机,啤酒威士忌什么的全凭个人喜好罗列在柜子里。上周在博物馆的中世纪展览上看到了半米高的水晶酒柜,如果容量再大一点,还是适合放在酒吧的。特地用了陶瓷水槽!实在讨厌不锈钢擦洗时又腥又甜的味道,水渍还格外显眼。

  感觉获得了自由,但又有好些东西离我而去。

  最后是猫。我花了好大力气,仍弄不懂它所说的意义所在。我尝试把它们的声音和文字一一对应,到头来总驴头不对马嘴。总觉得有些东西仍藏匿于迷雾之中,我只不过是用铁锹挖到金矿的一角罢了。大部分猫还算和气,有些品种实在难以相处。几只橘黄色小猫喉咙里的低吼总把我吓个半死,闭上眼睛就想到狮子。狮子和猫没有区别!我可不愿为这种事被咬断脖子。

  酒吧白天打烊,切莫早到。

  郑

  祝好!

  我把信塞进玄关空空如也的瓶子,上床睡了。

  睡前考虑现金和邮票的问题。

  /////

  我好像一脚踹开了浴缸水阀,时间咕嘟咕嘟地卷进漩涡里。

  猫在迅速老去。先是吃不进猫粮,不停地腹泻,总在睡觉。然后爪子和牙齿脱落,郁郁寡欢,对猫条和冻干也只是嗅嗅,毛发无可避免地粘连在一起,舔着舔着就沉沉睡去。我的左右脚趾长出长短不一的指甲,刚剪完一只,另一只就捅破新买的袜子。一个小盹黄昏就变成了黑夜,猫咣咣地拿脑袋敲门。

  感官上,睡眠愈发地漫长。八小时在我床上一秒一秒地过去,指针转动,羊越过篱笆,蹄踩出沙沙声。

  我一直在作同一个梦。从小到大我做过很多梦,被人追杀或从雪山一跃而下——无论何其虚无飘渺,总在角色或行动上和现实有所对照。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我不停地梦见一间装满万圣节礼物的房间,拖在辆出租车身后。司机是形态各异的猫,吹着口哨向我介绍阿拉斯加的三文鱼,他告诉我鱼可以红烧。我深以为然。下车后,几只刀疤脸的黑猫叼着雪茄把车厢背后的冻鱼拉走,一把火烧掉。我坐在出租车顶上,怎样也嗅不到烤鱼的味道。梦大体如此,除了猫咪的品种和颜色,剧情基本保持一致。

  这种程度的梦肯定算不上无聊,但总感觉缺乏某些对应。石子因重力落下山坡,出于何种原因,总不该在落下后弹飞起来。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将近十二月底。晚上的时间毫无缩短的意思,“闭上眼睛就得登上拖着房间的长途出租”。

  猫死在二十号早晨。

  昨晚上不停地打着哈欠,我给他梳毛,喂淡奶粉和鱼肉糜。隔日,它蜗牛一样蜷着身子扯着窗帘一角。我伸手摸,皮毛上传来自己手掌的温度,肚皮毫无起伏。

  四点去了趟宠物超市,买了些罐头。思前想后还是把冻干放回了货架,要是噎住,犯肠梗阻一类的毛病可不大好办。店员推荐了一些维生素E,我拒绝了,单独补充维生素大概不如营养齐全的伙食。

  我把它埋到海边,用沙子浅浅盖了一层,罐头全部垫在肚皮底下。特意选了塑料包装的软罐头,以防他有什么未竟的事业,好吃饱后再用脑袋咣咣地敲门。海风拂去它身上的沙子,黑黄相间的毛发顺着风贴在肚皮上,惬意地如日光浴一般。我站了一会,转头看向大海。太阳不知所踪,天空和海平面的交界仍刺眼地吓人,周遭事物染上靛蓝色,眨眼时有巨大的阴影掠过。

  十分钟后,我回了趟家。找了把剪刀,裁下窗帘的一角,冰箱拿了两罐啤酒。返回海边,已是黄昏时分。沙子在夕照中和晚霞在融为一体,我废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猫的位置。它的半截尾巴露出沙滩,险得以为是某种条纹海蛇。我帮它卷上窗帘,两角用啤酒镇住,顺便把尾巴塞进沙子。细涛抚过沙滩,沙砾和海水缠绵,难解难分。

  开车回家的路上,风从窗户合不上的缝隙里吹进来,一阵一阵,疲乏且消极,像酒鬼吹响半瓶瓶晃荡的啤酒。

  睡了一晚,八小时过得很快,还是梦见了出租车,世界照常运转,一只猫也没有。

  第二天,我一早给经理打去电话,期间从冰箱切两角剩下的柠檬,丢进冰水里。

  电话铃声是某种舞曲,我一个激灵,把柠檬角当成冰块咽下了肚。

  “这么早,有什么急事?”经理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用的车载蓝牙。

  “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想周五提前些走。”请假两天到了兜兜转转到了嘴边,变成这个模样。

  “哦哦哦,没问题,家里有什么急事吗?”麦克风里传来按喇叭的声音。

  “有朋友来找我,许久未见了。”我说。

  “好事!到时候...有事..就行!”信号断断续续,连续咯噔了两下,大概进到地下停车场了。

  挂掉电话,没想到这么顺利,看来心情不错。

  可能一开始就该请假两天。喝罢柠檬水,开车上班。

  路上不停地打柠檬味的嗝,嘴里苦的要命。

  周五中午,我先回了趟家,把郑的信塞进钱包里,卡纸很薄,并不算难折,没费多少功夫和钞票融为一体。我搬来家里全部的闹钟还有淘汰的手机,定时三小时,用被子蒙住眼睛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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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仿佛冬眠结束一般,浑身上下细胞全部更新了一遍。闹钟还差两分钟响起,我只能一个一个地把它们关掉。久违的无梦睡眠。

  我接了杯冰水,躺在沙发上看尤利西斯。

  从这到南京约莫四个小时,我特意赶在晚高峰后出发。

  穿过隧道,沿着盘旋的公路右打方向就上了绕城。晚高峰早已结束,绕城仍然挤满车灯,大概是周五的缘故。我随着车流缓缓地从公路一旁的缺口开上漆黑的国道,前方橘红色的尾灯不断收缩,夜晚和初雪一同从路灯照亮的边缘渗透进来,轮番敲打着玻璃,发出橡木燃烧般的爆鸣声。公路上升腾的雾气源自夏日某场暴雨,在阴冷的雪夜多少有些不合时宜。重复的景观在掠过车窗的一瞬间变得明晰,继而单调地沉沦下去,在雨刮器的摇摆中滚滚前进。

  凌晨三点半,雪停了,收费站前排起了长队。后面的卡车按着喇叭,从窗户探出脑袋和试图插队的司机互相叫骂,右侧蓝色的东风熄灭了尾灯,司机走下来给几个卸货的小伙子散烟。我拔下钥匙,点上最后一支万宝路,趴在方向盘上,用力吮吸早被口水浸透的滤嘴。In Utero不知循环了多少遍,任凭科特科本怎样嘶吼,我仿佛聆听摇篮曲的婴儿,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

  ////

  我不是唯一在大学写歪七扭八文章的人。郑用掉的稿纸远比我多,一路从南京站堆到迈皋桥。刚上大二,郑就买了辆车,骚扰出版社的同时,绕着南京老城区瞎逛。

  “迈皋桥怎么总在修路?地下挖出了化石不成?”郑对下关区的交通颇有微词,“来回都堵在一个地方。”

  “修了有十年了,说不定我俩死了还围着呢。”我说。

  我在下关住过许久,对此见怪不怪。

  “难不成真有化石?”郑惊呼。

  梅雨季节刚过,南京的空气出乎意料地轻盈,初夏的厚重粘腻被季风一扫而空,深吸一口似乎鼻炎都能减轻不少。天空也一改往日的阴沉,在绿叶的缝隙间投下斑驳的影子,与聒噪起伏的蝉鸣交相辉映。可惜这般光景颇为短暂,只消一周,潮湿和酷暑就会把南京变成热带雨林,满街都是吐着舌头大汗淋漓的猴子。

  郑从包里翻出刚买的啤酒,坐在长椅上。

  “铝皮包装的啤酒有股味。”他打开罐子嗅了嗅,“小麦生前愤愤不平的味道,喝多了迟早傻掉。”

  说着就把易拉罐倒扣在草地上,等啤酒慢慢流干。

  “这回轮到蚂蚁愤愤不平了”我说。

  “总要转换的嘛。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迟些傻掉罢了”郑不屑一顾,“类似鱼肚子里的重金属富集,早晚的事。”

  郑用长椅把手敲开第二瓶啤酒。

  “喝些?”

  “昨天喝过了。”我摇头。

  “肚子里总归有重金属的,”郑喝了口啤酒,“况且你不是鱼。”

  我晃晃肚子,确实听不见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他是如何撬开瓶盖的,泥土里泛着啤酒味的夏天,蚂蚁也醉醺醺的。

  “想开家酒吧。”郑手臂搭在长椅的靠背上。

  ////

  驶过收费站整整花了半个钟头。唯二的ECT紧急维护,卡车,轿车,皮卡,面包车统统堵在人工通道。远光灯把毗邻的山丘照得亮如白昼,不愿进动物园的猴子此刻都要念起动物园的好来,下班后至少不会有灯晃向猴山。雪停了许久,雨刮器的指针停滞,车窗结上层薄薄的冰壳,将内外世界彻底隔绝。内部唱片旋转,绕城两旁暗淡的路灯侵入进来,节拍器般打在方向盘上,粘滞片刻便收回后视镜里,拖进南京潮湿黏泞的黑夜。

  “南京入口:500米”路牌上写道。

  我按停CD机,踩下油门。铁网穿过汽车,嵌进我的肉里。十指沿根部撕开,搭在方向盘上,肩膀先与胸部齐平,再翻折到背后,随着呼吸脱落在座椅两旁。眼球从眼眶迸射出来,叩打仪表盘的指针。我的心被分成三瓣,我却看不见了。交错的铁线碾过皮肤。

  朝公寓外看去,车流缓缓驶过,梧桐开出新的叶子,早餐店氤氲的蒸汽穿出街巷。我抬起手,血液随着火焰沸腾。焦黑的气泡从骨髓浮上表面,震耳欲聋地破裂。现实,记忆,痛苦统统浮出身体,化成烧尽的泡沫。

  “到底得是要过平淡的生活。”前妻在我耳边说道。

  “现在还要碗嘛。”女友颤抖着拧上发条,猫咪推着地球旋转。我伸出手,她无动于衷地蜷缩在便利店的角落,捏着完美的饭团。饭团燃烧起来,连同她的头发,她的大衣。皮肤沿着额头开裂,浅黄色的脂肪顺着眼角滴露地面,溅起细小的火花。她无言地张嘴,嘴唇向内翻卷,裂开,眼球爆裂,哭泣似的流泪。

  我猛地睁眼。路牌消失不见,公路两侧的波形护栏海浪般绵延至世界尽头。路灯扎根在灌木间,抽出长着汽车广告的枝丫。她的声音仍然萦绕耳边,我侧身看向波浪。黑猫穿梭其中,奔跑在海平面上,亮黄的瞳孔穿透粘稠的黑夜。

  我向海洋驶去。

  /////

  抵达南京城郊时,黎明在破壳而出的边缘。我摘下手表,塞进口袋。

  车的轮子尚能旋转,费了好大功夫,才不至于撞上酒吧玻璃,地面上凸起的石墩恰到好处地把车隔在离落地窗半米远的位置。我来回拉着手刹,完全听不见啮合声,少顷,握把就颓丧地沉下脑袋。

  推开车门用了不小力气,鞋子差点卡死在刹车和油门间,莫名奇妙的线缆和铁片缠绕在脚踝上,下车时的叮当声宛如西部电影里拖着马镫的牛仔。

  酒吧几近打烊,调酒师不见踪影,吧台也空空如也。苍白的射灯地打在大理石台面上,像是博物馆有展品失窃。顾客失了兴致般低声聊着,不时有人推门离开。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灯下的车钥匙俨然现代艺术品。

  “现在只提供啤酒,实在抱歉。”服务员把酒单递给我,“只剩罐装了。”

  “年底调酒师下班比较早。”他补充。

  我无可奈何地点了杯SAPPORO,侍者一个劲地向我鞠躬。

  “无需在意。不过有吃的嘛?”我问。

  “对不起,厨房也关了...不过可以帮您找找,不介意的话员工休息室或许有些零食。”

  “那劳烦。”

  “哪里哪里,实在不好意思。”

  大约五分钟,他拿着托盘把巧克力派和啤酒一并呈上,接着绕进吧台,拿毛巾擦拭杯子,挨个冻进冰箱,俨然沙滩产卵的海龟。

  我风卷残云般把派送下肚,然后慢慢喝啤酒,看着窗边的车发呆,顺便考虑过夜的问题。

  车子断然不能待了,挡风玻璃开了道口子,空调旋钮也卡住不能动弹。附近不像有旅馆的样子,除了酒吧稀疏的居民楼,就剩一家牛肉面馆。

  请假两天也不至于陷入眼下这般境地。我有些头疼。

  不远处的女孩侧身向我招手,我礼节性地回应。

  她个子不高,一米五出头的样子,耳朵上挂着繁复的吊坠,顺着耳阔垂到脖子,随着脚步沙沙地响。头发刚好碰到肩膀,脸上不知是雀斑还是吊灯隔着发梢投下的阴影,总之上大学的年纪,卫衣抽绳在领口扎了个结,黑色牛仔裤却熨烫平整,白线沿着内收的裤脚匝了两圈。

  走的愈近,耳饰间的摩擦声愈发明显。沙色的皮肤,颇有佛罗里达冲浪女郎的既视感。

  “介意坐你旁边?”她说。

  “请。”我让出位子。

  “住这附近?这时候拜访酒吧有够怪。”

  我摇摇头。

  “见大学时代的朋友。”我喝口啤酒。

  “第一次来南京?”她问。

  “头一次回南京。一毕业就逃了出去。”

  “没有这么不堪吧?”

  我看向射灯。酒吧虽然位置偏僻,但装修还算考究。悬挂在酒柜上方的牛角颇具禁酒令时期西部的粗放风格,相比之下大理石吧台多少有些牵强附会。

  “再好的地方,待上20多年也是会生厌的。”我说。

  “老气横秋!”她惊呼,“像是七零后说的话!”

  我无奈地笑了笑。

  /////

  我像舔舐间无意咽下的毛球,被南京整颗吐了出来。

  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秋天异常的长,冬天像儿童医院棚顶的氢气球一般,迟迟不肯坠落。我买了块“奶油金枪鱼味”的饭团,又问店员要了杯热水和一袋砂糖。微波炉呼呼地加热着,我慢慢把糖和热水搅匀。我的大学时代和这家校园里唯一售卖啤酒的便利店密不可分。老板是无锡人,眉毛上有片硬币大小的胎记。用电方面,老板相当抠搜。冷柜和灯箱四年内全部漆黑一片,诸如微波炉、烧水壶一类大功率电器也都嘱咐我们随手拔下电源。

  “不费事的嘛,”他的声音从货架里传来,“一插一拔,举手之劳!”

  店面不大,货架却摆得异常紧密,侧身才能勉强通过。收银台设在五排货架的最里面,劫匪来回一趟估计得费不少功夫。

  学校一共21家便利店,我报道当日就全部调查了一遍,只有这家漏网之鱼般提供啤酒。某些意义上,甚至算光明正大——所有品类都和碳酸饮料一起塞在室外的冰柜里,总觉和货柜的防盗方针前后矛盾。

  “没和女朋友一起来?”

  老板隔着山峦似的货架朝我喊话。

  “没有!”

  我们像两只隔着雨林吼叫的“大猩猩”,货架上的“薯片”是芭蕉叶,随着空气的震动前后摇摆。

  “还要碗嘛!”

  “大概!” 我拔下插座,微波炉停止旋转,洒水车用合成器唱着茉莉花。

  拆封饭团我总不得要领。

  “从饭团顶部沿着中线撕下,然后再是两边,兜住然后轻提包装。”女友向我演示,塑料膜巧妙地从饭团和海苔之间脱出。

  “就算冷冻,海苔也能保持爽脆的口感。”

  电扇下海苔呼吸般起伏。

  “是不是巧妙的设计!”她用食指弹了下我的额头,原地上旋转两周,给我上发条似的。

  “嗯,先往下然后...”我拙劣地模仿。

  “不对不对!要朝两边撕开,记得抓住机会!”

  我不出所料地问老板要了碗和额外的纸巾。

  “什么呀!”她一边笑一边揉着卷曲的头发,“感觉感觉!一瞬间的感觉!”

  我从柜台拿来塑料勺子,把海苔和饭团混在一起,扒进口中。她一副苦恼的样子,捂住眼睛把我推到一边,像是撞见只正在交配的斑马。

  我把碗里漏下的米粒捻进嘴里,去便利店门口抽烟。

  她在毕业前夕不明不白地死了。

  一位自杀的母亲拧开煤气引发了整栋公寓的爆炸,消防队赶来时,整栋建筑已经纸屑般飘在空中。

  她便如此消失。唯一的幸存者是那位母亲,被冲击波挂在不远的树上。

  学校找了位心理医生,三天进行一次一小时的诊疗。她说话很轻,雾气一般。

  “阳光和适当的运动可以减少人四分之一的烦恼。”她告诉我。

  我怔怔地看着办公室里的翻转章鱼,慢慢摇头。

  冬天快结束时,我回到她曾住过的街区。

  路两旁的梧桐被连根铲除,换上新的树苗。有熏烧痕迹的墙壁被白色涂料包裹,工程队紧锣密鼓地搭起脚手架,一桶一桶地把水泥浇筑在地基上。

  不远处,小贩剖开花鲢肚子,肠子顺着案板流进塑料桶里。它的鳃窒息似地颤抖,身体缩成一团。

  /////

  又要了杯啤酒,侍者懒洋洋地地指了指冰柜,我极不情愿地把屁股挪开座位,挑了听麒麟。女孩从包里翻出袋炸蚕豆,嘎吱嘎吱地嚼着。看了眼表,周六早晨六点十五分。酒吧正中的电视机播放着一则潜水艇遇难的新闻,或许是重播。科研性质的潜水艇在马里亚纳海沟突然失压,驾驶员和两名乘客被压成薄片。新闻少见地提供了受害者的完整照片,从左到右依次排开,嘉宾和新闻记者大谈特谈项目的技术细节,从地质结构到洋流方向,事无巨细。三人面朝观众,无奈地待在屏幕中央。

  “哪位是驾驶员?”我问女孩。

  “肯定是不戴眼镜,近视开不了飞机的。”

  我表示认可。

  据了解,潜水艇失压前,面临三十三兆帕的压力,事故持续不到零点一秒,尚未和地面取得有效联系的同时...

  “33兆帕,”她把蚕豆扔进嘴里,“什么概念?”

  “大概一千头非洲象站在背上。”我说。

  “不明白。”

  “下子就死了。”我轻敲桌面,“信号还没到地面,就被水压得比纸还薄。”

  “这样会不会很痛苦?”女孩皱眉。

  “不会。脑子反应不过来的。‘疼’的感觉甚至没能传递出去,全部神经就彻底罢工了。”

  我摊开手掌放在桌上:“比目鱼一样。”

  “吓人!”

  她噤声,沉默地嚼蚕豆,嘎吱嘎吱的声音从额头传出来。确实不是什么高明的笑话。

  电视主持人的声音环绕四周。我闭上眼睛,躺在游泳圈上,洋流温暖且静谧,慢慢旋转。太阳先是红色,然后慢慢变成介于蓝绿之间的青,一小片阴影随着眼球转动毫无规律地跳跃。世界寂静无声,只有信号屏蔽的底噪。

  电视关闭,电流声在空气里迅速地膨胀然后坍缩。

  “困?”

  我点点头,触碰到舌尖的只言片语随着洋流卷入海底。

  “乐意住我这?”坠饰互相碰撞,空气穿过风铃。

  “驾驶员是谁?”

  “没到呢。”

  ////

  我和郑每周末都会去后门口的蓝湾咖啡同时解决早餐和午餐。虽然名字里带着咖啡,主营却和咖啡毫无关系,主打简餐和昂贵的茶水。茶水动辄百十来块,餐点则相当实惠,多半是饭面一类量大迅速的快餐。下午提供免费咖啡,店员毫不避讳地把速溶粉末拌进开水桶里,收银台前自取。

  认识他后,除了喝酒,就是听他孜孜不倦地讲关于和动物说话的事。将营业酒吧和同猫咪说话并列作为追求诚然算不上正常,我也绝非泛泛之辈,郑每每长篇大论,我都能洗耳恭听。

  “最先是鸟,叽叽咋咋地响个不停。研究了一阵,发现不同品种的嗓音高低各不相同,相互也不存在沟通的可能,于是作罢。”郑啜了口咖啡,“然后是狗。”

  我点头。

  “作为研究对象,狗也存在诸多问题。首先是交流层面。”郑顿了顿,把咖啡咽下去。

  “狗没有明确的沟通的动机。换句话说,它们的吠叫并不存在表达的意图,intention。大部分时间,人和狗的关系被祈使句链接,这无需举例。”郑看向我,把桌上的奶球一字排开。

  “命令——吠叫——行动,这样的逻辑。”

  “明白。”

  “沟通建立在交换的基础上,单纯的主从关系无法建立有效的交换,狗不过是将主人发出的声音和它们需要进行的动作联系在一起。同样,主人也没有意愿去理解狗吠叫背后的含义。单向输出导致一方表达的匮乏。”

  “大狗往往不叫的。”我表示赞同。

  “完全正确。大型犬的智力足够支撑它们认识到主从关系的存在,于是将表达的本能抑制在水面以下。”

  “猫完全不同,它们存在沟通的意图。很多情况下,猫会用复合的方式让人尝试理解它们的目的,无论是行为还是声音,都存在指向性。举例而言,猫在地板上四脚朝天,摊开肚皮,发出悠长的叫声。这意味着对环境的信任,简单不过。关系上,猫未曾展现从属性,就对人类的认知而言,它们倾向于将我们辨认为体型上存在差异的同类。”

  “或许不能排除这种情况下的攻击行为?”我不置可否。翻转手腕,赫然一道短疤。

  “其二,尚未消解的本能。”郑又要了杯咖啡,撕开“吠叫”一栏的奶球搅拌进去,“就算是毫无威胁的场所,猫的神经也会放电般提醒身体做好逃跑或捕猎的准备。哪怕家猫也有可能展现出基于本能的攻击性。”

  “教授!”我感叹。

  “困难之处在于如何将我们的表达和它们一一对应。”郑咬着中空的搅拌棒嘬剩下的咖啡。

  “总比和金鱼说话容易!”

  “或许。”他怅然地盯着杯底尚未融化的砂糖。

  ////

  睡醒时,已是下午一点,难得作了现实主义的梦。

  其实也不尽然,但至少主角不是动物。

  我在海边陪父亲钓鱼,半天没有一条鱼上钩。 父亲自顾自地抱怨着鱼竿太短,鱼线过细,早知海钓就该使用其他型号的渔具。我对他说的充耳不闻,闷头写着作业,头顶不时有海鸥掠过。

  现实主义的部分到此为止。

  “咬钩了!”他向后扯着鱼竿,看来不是什么小家伙。

  “起!”

  我放下课本,看向父亲。

  父亲被拴在鱼线上,钩子穿过上颌,从鼻梁穿出。巨大的鲫鱼手握钓竿,眺望海平面。它的眼睛大得出奇,占据了脑壳的绝大部分,瞳孔隐隐向内凹陷,喉咙里传来轻微的呜咽声。鱼鳃略微扇动,腥味就席卷海岸。

  沙滩里钻出一头狮子大小的猫,一口把鱼吞了下去。父亲轻快地落进水里,游向大海深处。猫凑鼻子近嗅了嗅我,轻哼一声,略显失望地走回沙滩。它的尾巴黑黄相间,海蛇一样。惊讶之余,巨猫找了处干燥的沙子,蹲下小解。

  我掀起盖在身上的羽绒服,环顾四周。偌大的客厅除了咖啡机外,并无其余无关生存的物件相比于公寓,倒更像快捷酒店。没有脚撑的电视机岌岌可危地靠在墙上,形成求生节目着重强调的三角空间,机顶盒和遥控器失去联系,在这一隅艰难求存。

  我揉揉眼睛,昨晚的事忘了个干净。

  “前天买了些肉松三明治,钱福记的,一定要试试。整个南京只剩一家了。”她强调,“不必客气。”

  我把刚到嘴边的感谢收了回去,坐到餐桌前吃午饭。

  女孩把羽绒服堆到沙发一角,打开电视。收视时段尚未开始,大部分频道都是五花八门的电视广告。她仔细审视一番,最终停在南京十八套。广告甚是滑稽,导购员拿着棒棍对着锅底猛砸下去,拉近镜头旋转一周以示完好无损:"看,质量经得起考验!"

  “看!什么角度,什么力道,我们的不粘锅都承受得住!整整44下,如此坚不可摧!选择玫瑰人生,她就是你厨房最忠实的伙伴!记好了,选择玫瑰人生,过幸福人生!”

  电视画面一闪,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地拿着平底锅,在荧幕中间交叉,人物逐渐淡出,平底锅沿着把手缓慢旋转,斜体广告词一蹦一跳地从屏幕外落到中央,“玫瑰”处落有朵樱花形状的剪影。

  我坐在餐桌前看着电视发呆。巨猫的事忽地划过脑海,像有某种启示被掩没在沙滩里。我没多想,继续朝着电视虚焦眼神。

  “原价九百九十九元,现仅售九十九!只要九十九,玫瑰人生带回家!”导购激情澎湃地重复四遍,数字9像有什么魔力,引得背景音里的观众发出阵阵惊呼。无非是比100少一罢了,我不解。

  “喜欢电视广告?”

  “好奇而已。”我摇头。

  “总觉得这种广告有Nostalgia般奇妙的感觉。小时候看过?”

  我接着摇头。

  “可怜!”女孩轻抿似笑非笑地看向我,“不看电视小时候做什么?”

  我咬了口三明治,确实非同小可。美乃滋、胡椒、鸡蛋还有肉松混合的内馅,吐司尤为柔软,些许啤酒发酵的香味。

  “七点半上学,早读结束就去自行车库看怀孕的母猫,结果被当偷车贼追了一路。午饭一结束就去图书馆看书,冬天空调很足,一股劣质零食味。下午体育课被老师揪出来罚站,一直站到放学。绕着一月份的玄武湖骑车回家,在南京站给人抢了书包,翻了翻发现没钱第二天就给送回了学校,因为这事回家给揍了一顿。”

  “精彩!”

  “乱七八糟全都揉合在一起。幻想只消触碰记忆,可就真伪莫辨了。”电视里仍在重复玫瑰人生的广告语。

  “小时候喜欢电视广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七星,自顾自地点上,浅棕色亚麻睡衣坠在她微微隆起的乳房上,像枚裹着焦糖的果核。

  “什么橡果国际啦,语音王手机啦,学习电脑、背背佳啦一个不落。”

  “电视购物?从前可是相当普遍。”

  “不一样,从没买过这些商品。”

  “又何苦非得看广告!”我不解。

  “不一样嘛!”

  她掐灭电视沉思许久,玫瑰人生怅然消失在12月的午后。

  “没了人类,狗多半还是尚未驯化的野狼,但不买商品广告还是存在的嘛!”

  实在算不上什么有效的解释。我擦了擦手坐进沙发里,隔着电视看阳台外逗留的麻雀,不一会就逃出屏幕,仿佛上世纪的默片。

  “这么讨厌狗?”我出声。

  她摇摇头,微卷的头发轻轻扣在唇边。

  “绝对的讨厌和喜欢都对身体有害,但不喜欢狗是真话。”

  “被咬伤过?”我打趣。

  她疑惑地翻看手腕和脚踝,单脚旋转一周,反复确认身上是否有任何被错过的伤口。

  “无需担心,完整得很。”我安慰道。

  她心满意足地倒向沙发,接着解释。

  “走在街上,说不定给穿着毛线衫的拉布拉多咬断脖子!”

  我点头。前不久刚听说藏獒咬断男孩阴茎的新闻,低估大型犬的攻击性想必要落的类似下场。

  “小些的狗呢?没有攻击性,但就是吵闹些。”

  “就喜欢它们的人而言,和手淫别无二致。”她认真地看向我。

  我头一回白天做爱。她先是用嘴,然后双腿缠绕在我的腰间。三时许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的胴体上投出西非斑马般的条纹。细小的绒毛沿着光栅爬上她的脖子,消失在被汗水浸透的发梢。

  身后的羽绒服和沙发一同摇晃着,房间短暂地陷入晦暗,倏尔阴影回到乳峰间,尖刺般抵住她咬紧的嘴唇。客厅的灰尘不动声色地朝百叶窗飞去。

  微波炉突然旋转起来,我不受控制地起身。海水从下体涌上脖子,摇晃着拍打我的身体,出乎意料地温柔。阳光透过海面,给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镶上大片金黄的鱼鳞。她再次拧上发条,猫和指针开始旋转,时间流动。橡皮鸭子沉浮在波涛中,哪怕最小的海浪都险些让它翻过身去。海底陆续冒出柠檬味的气泡,便利店老板躺在货架正中,遥控卷帘门的开关。湿润的双唇和记忆的死去将我一分为二,而我并没有死的自由。

  我迷离地沉入现实的深处,精液浓痰般被啐在地上。

  “这么要紧?”她拉过我的手。

  我手里握着微波炉缆线,茫然地摇头。

  ////

  结构性问题。A向前运动,B自然而然地朝相反方向飞驰,大齿轮带动小齿轮,小齿轮朝相异方向旋转,通货膨胀和失业率。我和女孩百无聊赖地读垫在咖啡杯下的扬子晚报,咖啡渍日珥似的在铅字上画了个圈。

  圈内是一则屠夫半边身子被联合绞肉机切碎的新闻,他整条右臂被切成小段,然后搅成了肉泥。肇事机械的显眼处张贴着“三合一王中王”标签。记者评论道:相关厂家拒绝对此事件负责,公司负责人表示意外系消费者不当使用导致,产品不存在任何质量问题。

  “有点基地组织对恐怖袭击负责的味道。”

  “基地组织会负责的!”女孩纠正。

  如果按照不同分工分成三台机械,手指什么的定然不保,但至少不会一次性失去一整条胳膊。

  不同功能的机械,还是分开较好。我这么想。

  我俩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你怎么总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么阴暗的东西!天天活在阴影里得生病的!”她说。

  我从她睡衣口袋里抽出一支七星,叹息道:“也就手术台上没有阴影。”

  她点头。

  “比起只剩一半,还是一死了之比较方便。”

  我漠然看着天花板,房间沉默着陷入晦暗。

  云有没有结构性问题?我打了个嗝,女孩嫌弃地戳了戳我。

  ///

  翌日七点,她抱着猫在在床上酣睡,猫轻轻搂着她的脖子,肚皮随女孩的胸口上下起伏。我虚掩上卧室门,猫竖起一侧耳朵,旋即垂下,眯眼窥探着我。

  不知哪来的猫,估计在衣柜或者床下躲了一宿。

  我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到酒吧门前,酒吧玻璃和招牌上盖着绸缎般的黑布,顺着原木条纹拖在地上。漆黑的门板上挂了块砧板,正面朝外是“close”,特地用红色的油漆笔在在下面用中文标注着“歇业”,早晨理所应当地打烊,或者只是单纯地为门前残破的丰田进行闭门仪式。

  车的前半部分基本及损坏殆尽:“挡风玻璃沿着对角线整齐地裂开,引擎盖和前轮轮毂不翼而飞,保险杠和进风口缩成一团腐烂的香蕉,发动机吹着冷风,漏的满地都是黏糊糊的机油。”倒是丰田的标志还若即若离地垂在车灯前,耷拉出舌头。

  “你的车?”服务生模样的男人向我搭话。

  “没错。”

  “倒了大霉,一上班就见识到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快餐店,“撞到树上了?还是肇事逃逸?”

  “大差不差,出收费站时困得要死,一头撞在护栏上。好在除了车以外,没人受伤。”我有些无奈,全然不知已损毁到这种地步。

  “死透了!也没有修的价值。”

  “多好的车!”他略显悲怆。

  “准备去哪?”

  他低下头,点燃香烟。倏尔意识到什么似的,赶忙掐灭火焰,把烟头扔向远处。

  “南京。”

  “这块就是南京。”他一字一顿地说。

  “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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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郑的父亲都死了。这是我和他茫茫不同之处的短暂重合。非自然死亡鱼鳞病般传染,隔代之后居然成了少年间难得的谈资。

  “简单的道理,他们都是上帝周末造出来的。”郑戴上墨镜靠倒摇椅上。

  “上帝自己说的周日休假。”我纠正。

  “谁知道呢”墨镜下不知他看向何处,“周日凌晨算不算周日?”

  “可能吧。”

  “这不就对了,熬夜捏人的时候把你我父亲掐死了,周日凌晨。”

  “捏人的好像不是上帝吧。”

  “谁谁不都一样。反正上帝一类的东西,拧螺丝的时候一滑,就再也拧不上去了。”他双手交叉在脖子后面,“不都死了嘛,也没啥区别。”

  “既然造出来就确定得死,这又是何苦呢。”

  “谁知道哇。谁也不都这样。”

  摇椅跟着风轻轻摇晃了几下,不远处有人在遛狗,天空难得的清澈,整个世界没人死掉似的。

  “父亲怎么死的?”

  “医生说‘抽烟过量’。”

  “那肯定烟龄够长。吃冰淇淋?”

  依维柯晃晃悠悠地停在公园门口,支起红白条纹的帆布棚。公园里的孩子哗啦一下围了上去。

  “音乐怎么跟垃圾车似的。”

  郑摘下墨镜,把垫在屁股下面的夹克裹到身上。

  “吃到肚子里也没差别。”

  “吃东西前这个笑话有够烂。”我站起身。

  我和郑各买了支甜筒,回去时摇椅上坐着队来拍照的学生,我们只好换片草坪坐下。

  “三年抽了六万支烟。最后死于肺癌,病床上肿得像条河豚。”我咬了口甜筒。

  “三年六万支。”郑重复。

  我点头。

  “这可是相当的数量了。没有其他疾病?”

  “三年前喝多了失足坠湖,被捞上来的时候总觉得身上有股鱼味,用澡巾不停地擦。然后就是抽烟,抽到鼻子什么味道也闻不到。数字到六万,死了。”

  “感觉可以写部小说。”郑叹了口气,“真话。”

  “无趣的人生转化成无趣的故事,读给无聊的人。”我把甜筒角扔进嘴里,一点巧克力也没有,“还是算了。”

  “也是。”

  冰淇淋车排起了长队,像群沿着丝线蠕动的毛虫。音乐逐渐消失在人群里。

  “我的父亲在珍珠泉跳崖,到现在还没见到他的尸体。”郑掏出香烟点上。

  “这不比抽烟精彩的多。”

  “是吧?”郑抬头看向远处嬉闹的孩子,“总觉得不想活的人不配放进小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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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拦下辆愿意进城的出租,大部分司机听见要去紫峰就摆摆手走了,仿佛前方有狮子迁徙。

  看了眼手表,离周末结束刚好14小时。

  “去鼓楼?”

  “没错。”我带上车门。

  “请系好安全带。”

  司机把灯牌从空车拨向载客,迟迟没有发动。

  我俩隔着后视镜对视片刻,司机率先道歉:“这不是看您有没有系安全带嘛,交警看见要罚款来着。”

  “完全理解。”

  “之前就有后排的乘客一个刹车飞了出去。”他右手离开方向盘,做出投球的动作,“头棒球似的卡在车窗里,扬子晚报上说的。人倒是没死,落了个严重脑震荡,下半辈子估计只能躺在床上了。”

  我冲着镜子点头,后视镜里只能看见他的的脖子和下巴。那司机是怎么看见我的?这种事有时确确实实地让我感到疑惑。用原理解释总觉得有难以言说的部分存在严重乖戾,非逻辑性的事物缓缓转向反面。

  “救护车要花钱,抢救要花钱,半死不活躺在床上插根管子也要花钱。一家人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是我,管子一拔死了算了,不让家里人受罪。”

  出租车开进隧道,冷暖色调不迭地朝车窗撞来。

  我闭上眼睛,隧道灯仍有体积地划过视野,明暗迅速地交替。我收紧喉咙。

  “我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八九千,车要自己养,油要自己加,保险自己买,事故还得赔公司钱。家里巴掌大点地,三张嘴等着吃饭,小孩在上小学,老婆下岗卖早点,我也不指望靠开车大富大贵,老婆少吃点苦,小孩好好读书就知足了。”

  隧道外异常地晴朗,整座城市沉在海底。

  司机向右变道,驶上高架。

  “怎么办呢,死又不能死,活又一身泥。我这辈子反正这样了,希望小孩能争口气。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抱个手机打游戏,数学数学不算,语文语文不背,迟早把他老子给气死。”

  司机锤了下方向盘,喇叭声迟钝地收缩进去。

  “一条烂命就值十八万,死了比活着还亏。除了孩子,也不知道这辈子忙了个啥。”他叹了口气,深沉的烟灰味。

  “前面稍微绕一下,修路。”

  睁开眼,意料之中。依旧是塑料围栏,混凝土被更大的钻机器捣碎,扬起的灰烬被防尘网悉数捕获,地铁从头顶飞驰而过,盲道上停满了电瓶车。一切都是动人的靛蓝色。

  我塞上耳机,里面还是外面好像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多读几年书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当牛做马。”

  司机打开广播,里面是甜美的女声:“这里是南京交通广播网,为您提供最全面的交通资讯……”

  ////

  “到了。”司机扭头敲敲驾驶室周围的塑料壳,计价器嘎吱嘎吱地吐出发票。

  恍惚间下了车,阳光照在呢子大衣上有股烧焦的味道,紫峰塔的每一片玻璃都朝向我。象征性事物高耸在梧桐之间,我下意识地伸手遮住眼睛。

  司机摇下车窗:“旅途愉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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