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月之暗面(中)
2025-01-01 10:20: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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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月之暗面》是一位具有探索和创新精神的留学生写的小说。作者大胆尝试最新的文体试验,话语凸显叛逆性,对权威叙事话语进行了颠覆与反抗。四万余字的《月之暗面》分为三部曲式,由江南时报网分三期刊发,以飨读者。A面以狭窄的自省式的眼光拼贴式地叙写我收到朋友来信,返回南京寻找朋友郑和酒吧的故事。我被关于猫的梦所吸引,下定决心重返南京。女友的死萦绕我的心头,成为了我抽离现实的途径。B面以第三人称的视角,逆时间地叙述了郑的故事。郑是我的朋友,酒吧老板,大学同学。热衷和猫说话。不抱期望的幻想全部成为现实,自己陷入近乎荒谬的虚无。他嫉妒无意义生活中仍能起舞的赛百味女孩,自己却没有任何触碰的尝试。A’使用第二人称,同时复现并剖析二人在酒吧门内与门外的挣扎。

  (作者高尚,男,24岁,南京人。现旅居美国波士顿。本科毕业于本特利大学,主修经济金融,辅修哲学。研究生主修市场。热衷独立摇滚,爵士乐,猫。渴望探索中文语言的边界。)

  SIDE B

  “博士没毕业就出来接单,所以是兼职?”

  “之前是,现在全职做这个。”司机拨动转向灯,“前面给你调个头,江东中路堵得很。”

  “小事。按您意思便是。”

  “难得有人这么客气。”

  司机摇下窗户,南京此刻晴朗得惊人。一角月亮悬在蓝天一隅,行道两侧的树木扎进天空,裂纹沿着褪色的边缘蔓延扩散。

  “换成其他客人,多半得骂我绕路。”略停了一会,车掉头上了辅路。司机用余光瞥了眼窗外,车流纷沓而至,高架桥下有麻雀飞过。

  “多好的天气。”郑感叹。

  “学生的时候这会会去踢球,08年上高中,最好的年代。”司机说。

  麻雀停在主干道的红绿灯上,不屑地瞥视徐徐挪动的车流。

  “年代不同了,现在动不动就有人吐到车上。”

  郑下意识嗅了嗅,只能闻到空调风口栀子花的味道。车头向上抬升,跟着辆白鹿旅游巴士驶上了高架。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拿着宝剑爬上后排行李架,被他母亲一把拽下来。

  “一眼就晓得刚去的红山动物园。”司机看向他,指了指巴士。

  “为什么不待在学校里,非要出来受这种罪?”郑不解。

  “问谁?”

  “问您呀,还能是谁。”

  “以为你说的那个娃娃。”司机笑道。

  “要是我,这个博士无论如何也要读下去。”

  “那可不成。喜欢跟人聊天,就当出租司机,喜欢科研,也都待在校园里。我喜欢说话,坐不惯实验室的板凳,于是考了张驾照,和乘客有偿聊天。天南海北地开,天南海北地聊。想不出世上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喜欢呗,能有啥理由!”司机笑道,“短短几十年的光景,怎么过不是过,到头来你我谁不是一捧灰。”

  麻雀从交通灯上起身,迂回一圈后停在高架的护栏上,汽车流动,倏地飞走。也不知是不是同一群鸟。

  司机打了敲敲车窗,出神地看着它们朝树荫下飞去。

  郑闭上眼睛,任由红色在眼底膨胀,耳畔风碾过枯枝。

  “听点歌?”

  “安静点的就行。”

  “保证。”司机关上窗户,车里的空气一声闷响。

  “卡彭特的昨日重现。大学里好多人拿它当彩铃,知道彩铃?”

  “自己听不见的铃声,有够怪。”

  司机笑了笑:“大概也有价值所在嘛。”

  “就没有想象过当博士的生活?”郑阖着眼问,卡朋特跟着钢琴唱着,鼓点逐渐稠密,顺着气流轮番敲打他的胸口。

  司机没有回答,跟随车流缓缓驶入转盘,接着被紫峰塔的引力捕获。

  车略微前倾,然后停下。双跳声听起来像风中摇晃的马林巴琴。

  “到了,请拿好随身物品。”司机松开安全带,左右舒展着身子,“一辈子只能跟电脑说话,相当悲惨的人生呐。大概腰能好受些,也说不准。”

  郑推开车门,司机像想起什么似的摇下窗户:“实验室的凳子还没靠背嘞。”

  All my best memories

  Come back clearly to me

  红色收缩成一团,眼下什么也没有。整条街道淹没在紫峰塔的影子里,“明”的边界难以界定。

  “感谢。”郑关上车门。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隐约传来最后一句歌词,回头时出租已经消失在北京西路的车海里。

  ////

  赛百味的烤箱一大早就坏了。食材全部冒着冷气,无可奈何地躺在不锈钢槽里。女孩手忙脚乱地把冷藏的肉品一片片揭开,店铺上下弥漫着股忧伤的气息,好像有什么巨型水母自上而下地将整个店面遮住。

  “电热丝坏了,下午就找人来修。”女孩拿带锯齿刀嘎吱嘎吱地切开坚如磐石的面包,工作台上满是锯末般的面包屑。

  郑点点头,倚着柜台。大理石板不遑多让,温度和柜台里没死透的冻鸡不相上下。换做动物园里,这块石头多半垫在海豹屁股下面。

  “想吃什么?”

  “蔬菜全要,肉的话稍微切点火腿就成。”

  “照烧洋葱酱?老样子?”

  “没错。”

  “要片巧克力曲奇,最里面那块。”

  “这块有什么特别的?”女孩低下声音,小心翼翼地把曲奇盛在托盘上,反复确认是否完整,随后一笑。

  “像小猫?”

  郑沉默片刻:“大差不差吧。”

  “好吧!”女孩咬着嘴唇,把冒着冷气的珊瑚卷进袋子,“还以为你挺有情调的呢!”

  “聊聊和小猫说话的事?”

  先生伫立门前,身体微微前倾,右手颇有节奏地叩击门扉。每敲三下就略微停顿,倾听房主的脚步。房主透过猫眼审视,空无一物。于是再敲,顺便梳理胡子,摆正脖子上悬挂的白色餐巾。门扉打开,先生略微整理思绪,缓步向前。

  “没印象了。”郑回答。

  “如此时间前来拜访,多有打扰。”他分明地说。先生退后一步,朝郑鞠躬。

  “上次明明告诉我在研究小猫说话来着!”她有些气恼地敲着键盘,“33!原来统统都是假话!”

  女孩赌气般地把弹出的钱柜推了回去,推币游戏击中头奖,所有硬币为之一振。

  先生橄仁状的瞳孔稍稍扩大,从内部看向他。时间的灰尘静止在公寓的角落,随着皮鞋敲向地板,灰尘震去空中。昏黄的灯光行走在时间里,拉长先生餐巾上的阴影。交谈声从彼端传来,引导言语绕过郑的项颈,叩击额头。

  “实在记不清了。”

  闭眼。眼中的眼随脉搏跳动。

  “行!”女孩气鼓鼓地把找零塞进郑手里。

  他在收银台附近坐下,剥茧般一圈圈撕开三明治包装。围裙的系带掖在洁白挺阔的领口下,肩头的褶皱随着女孩的动作舒展紧缩。郑痴痴地看向她,底片一无颜色,数秒后墨绿色的围裙赫然显现,过短的下摆,穿过脖子的系带,字母S和平行的箭头。

  赛百味里只剩两人,忧伤的气氛吓退了大部分准备堂食的顾客,匆匆结账、付款,悄无声息地离开。女孩卷起袖子,发卡书签似的别在臂弯,支在收银台上。

  “嗳,回答我个问题就原谅你。”

  郑把洋葱味的珊瑚塞进嘴里,望向女孩。

  “既然你研究猫,”女孩拉长语调,望向灯箱,“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指了指遮阳帽上的徽章,灰白相间猫咪在拨弄线团一样的地球仪。

  郑垂下眼,女孩消失不见,只剩下空白相片里的围裙。

  狸花猫朝他鞠躬,客厅传出朽木的气息。

  “不知道。”

  “没劲!”她懊恼地别过头去。

  “明天前烤炉能修好?”

  “要你管!”女孩带着哭腔。

  ////

  郑坐在吧台上发呆。

  世界确确实实产生了变化。写现代诗的司机,冰箱里的柠檬长出层白色的霉菌。对象和本质之间的联系产生了偏离,转辙机咔嚓一声将火车引至陌生的方向。铁轨消失,草地上车厢飞驰。

  郑踱步向酒柜,踌躇片刻,拧开瓶冰透的苏打水。

  做什么好呢。他沉默着看向墙壁上的牛头,椭圆的瞳孔悲悯地注视着他。

  “意义在于何处?”

  “吃草,散步,睡觉。”它回答。

  “就这些?”

  “大小解也算上。”

  “不繁衍后代?”

  “阉牛。”

  “不好意思。”

  “没事。总会有人问的。”

  “不思考其他的事?”

  “我们可不需要自我意识来确认主体。”

  “哦哦。”

  “不明白?”

  “不明白。”

  “你们的思考确认了我们的主体,这样清楚一些?”

  “算了。”

  “不好意思。”

  “没事,几个钟头前也差不多。”

  酒吧陷入沉默,郑打了个悠远的嗝,洋葱味冲上鼻子。牛不声不响地把眼睛转向前方。

  赛百味女孩,总往三明治填入过量洋葱的女孩。郑闭上眼,回忆她的样子。裙摆,衬衣掖进裤子的褶皱,起伏的胸脯,麻雀般穿梭在89层的混凝土森林里。她向一切索取的养分,自己将成为她翅膀下的羽毛。自己的困惑,自己的痛苦,不过映衬出她琐碎中却无拘无束的生命。

  郑挣扎着起身,沿着墙壁摸索,电闸呼唤着他。紫峰塔就在眼前,巨大的引力使他双脚发颤。

  咔。

  卷帘门缓缓升起,熟悉的街道。晦暗和午后被绝对地分割开,现实高墙般朝他撞来。

  一阵恶心。

  看向手表,下午四点四十四分,秒针大概在六的位置。

  门前出租停下,又是一天。

  ////

  打烊后,郑问后厨要了些没卖完的薯条作早餐。早晨五点,洒水车沿着鼓楼广场唱“生日快乐”,所到之处,连马路都覆上了层鲜亮的颜色。市政人员套着胶鞋踩进转盘处的花池,给羽毛状的草坪一片片地舒展叶子,大雨过后久违的清新。就是雨后洒水的目的性让人有些困惑。

  晨曦倒映在紫峰塔的玻璃上,向上看去,整片天空呈现出啤酒瓶底的灰蓝色。转盘和地铁站同样尽收眼底,随着玻璃的弧度稍有膨胀。

  郑在马路对面的咖啡馆叫了车,酒吧开业没多久,自然没被加在地图上,外加紫峰塔附近是十字路口和单向环路,打电话向司机解释起来也相当麻烦。附近的罚单开的尤为频繁,停车费又高得吓人,大部分等不着客人的司机只得像甲虫一样,绕着花坛一圈圈旋转。

  咖啡馆未营业,插销死死地钉在卷帘门上。什么时候酒吧才有资格被扔到地图上,郑打了个哈欠,吃了根凉透的薯条。梧桐树上的麻雀对他手里的牛皮纸袋虎视眈眈。

  出租里一股烟味,司机胳膊上挂着尺寸过大的防晒袖套。其实具体怎样也委实没有区别——无非是睡上二十分钟,就算由蜥蜴驾驶,也对小憩毫无影响。

  郑即刻闭眼。

  广播催眠曲般萦绕在车厢里,一则关于载人航天的新闻,返回舱降落在南太平洋。宇航员气若悬丝地回答记者毫无营养的问题,无非关于怎样克服困难,任务多么顺利,飞船多么先进等等。宇航员肯定也困得要死。郑脑海里浮现出宇航员强装微笑时耷下的眼皮。之后是一则重播的交通台广播,晚高峰怎样怎样,时效性全然丧失。

  “到了。”司机拍了拍郑。

  郑从冰箱拿了瓶啤酒,喝了一口就倒进水槽。拉上窗帘,睡了。

  八点左右有人敲门,先是什么东西哗地扫过地垫,接着是咣咣地敲门声。

  “门没锁,请进。”郑艰难地爬下床。

  敲门声停止,门未打开。

  “不用客气,进来便是。”郑穿上裤子,略微整理了下头发。

  把手仍未旋转。

  郑凑近猫眼,门外什么人也没有。无聊的恶作剧。

  还没来得及转身,咣咣的敲门声再次传来。

  谁一早开这种无聊的玩笑,郑无奈地开门。

  只狸花猫端坐在门前,尾巴紧贴着身体一侧,毛色发亮,条纹深浅有致地错落在背部和爪子两侧,胸前的整齐的毛发像餐巾一般塞进领子。

  “如此时间前来拜访,多有打扰。”它沉下肩膀深深地鞠了一躬。

  ////

  “选址的事想好了没?”

  “浴缸里。接满水放只橡皮鸭子,丢进去颗浴球,等整盆水变成绿色,酒吧就出现在鸭子的正下方。” 郑叼着啤酒瓶不着边际地吹着。

  “会有人来?”

  “什么地方都没人来的,不如开进浴缸里。”郑点了根烟,“来一根?”

  易拉罐里的啤酒已经流干,他接过香烟,不胜怜惜地瞥了一眼。

  “蚂蚁估计无福消受了,多半要爬到床上掐你脖子。”

  “你说蚂蚁里会不会有摩西一类的人物,挥手把啤酒从中间分开一类的。”他反坐在长椅上,下巴抵着靠背。

  “我反正不信,担心这个还不如想想重金属超标的事。”

  “也对。”郑叹了口气,“蚂蚁可不指望什么圣人来救它们。”

  “估计过不了几年,真得担心开在哪里了。”

  “总会遇上现实问题的嘛。”他把烟灰弹到地上。

  蚂蚁顶着啤酒泡从石缝里钻出,互相道别似的爬上树,和褶皱融为一体。有风吹过,枝丫簌簌作响,树干纹丝不动。

  “是吗。”郑深深地吸了口烟。

  “现实问题变得费解前,总归要碰一碰。”

  郑把烟屁股扔进风里,“以后想结婚?”

  “感觉是我成了化石之后的事。还有烟?”

  “你这样的人,不适合的。”郑撑开口袋,“烟多的很。”

  ////

  刚睡了三个小时,赛百味女孩就发来消息。

  “中午早点吃饭!”

  郑睡眼惺忪地倚在床头,把手机放到一旁。

  女孩。“郑”重复一遍,“麻雀一样的女孩。”她一闪而过,随着意识的流动被冲进头脑的角落。“少不了的。”他安慰自己,接着睡去。

  又睡了四个点,期间女孩发来不下二十条消息。草草浏览一遍,无非是催促他早些过来。

  “刚睡醒。”郑输入聊天框,接着全数删除,匆匆叫了辆车,把手机揣进口袋。

  司机三十上下,残障人士,戴副宽大的墨镜。刚上关门,他就举起牌子:“”

  “听障人士,务必大声说话。海涵。”他向郑竖大拇指,郑回敬。

  “准备出发?”司机举起第二块牌子。

  郑朝后视镜点头。

  “出发!请系好安全带!”司机塞入CD,拧响收音机。

  “不是听障人士嘛?”

  司机指指耳蜗:“助听器!稍微有些帮助,但还是得大声说话。”

  “唔——”郑有些困惑,“那牌子的目的是?”

  “大有用处!”他略作停顿,“符合预期嘛,给不想聊天的客人提供一个恰当理由,我也顺便享受健全司机没有的便利。”

  “什么便利?”

  “从来没被指点过路该怎么走。”

  “好事一桩。”

  “你不晓得!群里健全司机都抱怨这个。动不动就有乘客在后排指挥,又不是九零年,网约车哪有闲工夫绕路!都想快点结束,接下一单。听点东西?喜欢现代诗?”

  “知道一些,欣赏可谈不上。”

  司机调整旋钮,音响里传来浑厚的男中音:

  埋没的脊骨

  地狱游荡

  冶炼漆黑的血液

  而那中被赠与孩子的

  是塑料的妈妈

  司机低下墨镜,隔着后视镜腼腆一笑:“我写的,也是我读的。刻CD费的功夫比写诗还多。”

  “相当不错的诗!”郑惊呼,“比后现代那些胡乱写作的诗人强不少。”

  “不敢不敢,总不能和吃这碗饭的人相比嘛。”

  车驶过高架,渐渐下起小雨,斜织在明城墙的青砖上,晕开横梗砖缝间的灰尘,斑驳一片。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郑捉摸不透。

  “无非关于时间嘛。”

  “要是出了诗集,我指定加价买。”

  司机笑了笑,没有作声。雨滴沿着挡风玻璃向上爬升。

  “不要同情我嘛,业余写诗可比关在写字楼里有趣多了。”

  饭点刚过,嚼完三明治的客人匆匆离场,女孩站在透明的幕布后,麻雀一样把面包塞进烤箱。不到二十平的店面洋溢着暖烘烘的橡皮泥味,雨后阳光透过旋转门洒在贴着商场广告牌的地砖上,背面的胶水略微融化,培根一样打卷。

  女孩编着两根麻花辫,墨绿色的围裙系到贴近胸口的位置,胸部鼓鼓的,隐约看得见乳罩的形状。过长的白色T恤下摆随意地塞进牛仔裤里,多余的部分花萼般贴紧臀部,踮脚、转身,摇晃着抖去晨露。遮阳帽穿着大象形状的别针,眉间上有颗胡椒大小的痣,皱起眉头就无影无踪。

  郑在玻璃门前站了许久,没了客人才拉开把手。

  “今天想吃什么!”女孩趴在柜台向郑招手。

  “要份意大利肉丸三明治,六寸。”

  “酱还是老样子?”

  “嗯,一样是照烧洋葱。”

  “好嘞!”她踮起左脚,起舞般把切开的面包塞推烤箱。

  “除了酒吧还忙些啥?”

  “上午和司机聊天,下午来店里给汉堡烫花。”

  “这么无聊!蔬菜都要?”

  郑点点头。

  “有什么爱好?”

  “嗯,教猫咪说话?”

  “什么程度?”女孩有些讶异。

  “路过都朝我敬礼。”

  “教授!”女孩惊呼。

  郑笑出声:“可不是嘛!还要片巧克力味曲奇。”

  “哪一片?”

  “最里面那片,像长着胡子的小猫。”

  她点点头,辫子四次扫过肩头。

  “还是33!”她一边打字一边抬眼看向郑,“就不能回下消息?”

  “一定记得的。”

  “骗人!”女孩笑着转向烤炉。

  “从来没见你回过!这么忙嘛!”

  “事不少。”

  “比如说?”

  “比如把33元钱的纸币叠好,写上日期装进钱包。有时候忙着做梦。”

  “什么梦?”女孩上半身探出收银台,耳朵凑到郑的嘴边。

  “梦见被塞进集装箱,被一群猫开着出租拉走,猫足足有两米高。”

  “胡说!故事还是真话?”

  “故事。”郑笑道。

  女孩轻轻贴上他的脸颊:“还想听。”

  “今天就这些了。”

  “怪不浪漫的!”女孩退回柜台,拿袖子擦了擦嘴,“你这人,琢磨不透呢!”

  ////

  “要冰淇淋?”

  “按照你这个吃法,早晚糖尿病。”郑手里的甜筒还剩一半。

  他拍掉屁股下面的杂草,“抽烟可比这的快多了。”

  “行,到时候跟牙医这么说。”

  “什么口味?草莓还是巧克力?”

  “还是草莓。”

  郑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树冠遮蔽半片天空,晚霞流动般从褪色的边缘显现,将仅剩的蓝色蚕食殆尽,如此的瑰丽竟奢侈地用在一天的收尾。父亲隐隐地站在山崖上,眼睛完全闭上便一跃而下。

  父亲高中毕业就被安排进污水处理厂上班,30年如一日。不酗酒,不抽烟,有几位关系不错的同事,工作勤恳本分,每年学校参观的任务都落在他头上。

  周五去工人俱乐部看电影,电影票公司报销,前提得是国产片。九点半到家,冲完澡就上床睡觉。周六七点左右起床,乘公交车去城南买菜,顺便带两盒打折的鸡蛋。中午吃西红柿鸡蛋面,运气好还有朋友给的卤菜。一觉睡到下午三点,打开电视收看CCTV八套的电视剧,有什么看什么,不挑挑拣拣。晚上去厂里吃饭,夜班到周日白天,一觉睡到中午。

  平静一如白日梦的人生。最后的跳崖反倒像刻意溅起的水花。涟漪随着石头沉入湖底,像不曾来过,甚有些无聊。

  “想和猫说话的事?”他轻轻踢郑一脚,“化手上了。”

  郑接过甜筒,胳膊撑起身子。

  “差不多。”奶油顺着纸筒滴在郑袖子上,手忙脚乱地接着,“在想父亲的事。”

  “你推的?”他出乎意料地轻松,“三十年后整理个回忆录肯定能大卖。”

  “要是我爸在街上给车撞死,而不是不明不白地跳崖,我能不能好受点?”

  他思忖片刻:“横竖都是死,没区别的。”

  晚霞海浪般席卷着大地,仓促地将白昼冲进马桶。

  “哪种死法痛苦些?”

  “都不如对着脑门来上一枪。”

  “没枪的时候怎么办?用弓箭?”

  “死了就死了,你说的都是活着的人考虑的问题。”

  “你说猩猩会不会也因为这种事情发愁?”

  “能看到的星星都死许久了。”

  ////

  先生跳下桌子,空中身体反弓成相当的弧度,前爪轻触地面,接着是后脚。

  咚。气泡浮出水面。

  “您请。”郑拉开公寓门,送猫先生出去。

  先生用尾巴掸了掸门前的地垫,沉下肩胛骨又鞠一躬。

  “感谢招待,相当不错的红茶。”

  “何必这么客气,常来便是。”

  “那么再会。”先生竖起尾巴,沿着石砖缝隙向窗户走去。

  先生走后,郑盯着茶杯发呆。客厅洋溢着微妙的暖冬气氛,新年将近,总归坏事会变成好事。指针摇摆,齿轮转动,猫先生也会消失。冬天咔嚓一下开花,花变成梧桐,梧桐飘下飞絮,飞絮埋进雪里。

  冰箱里还剩几听啤酒,酒吧剩下的薯条,鸡蛋四个,相当分量的桂格麦片,买来只吃过一勺,一罐一罐地买,一罐一罐地扔。身边的一切都逃脱不了被掩埋的命运。初中和女孩在阁楼里接吻,细小的臂弯隔着宽阔的校服搂住他的脖子。

  “喂,你会永远爱我?永远坦诚相见?会和我结婚?”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他惶恐。他不知道。梧桐在窗边旋转着落下,被秋风托起,吹返萧条的枝干。为什么要回答呢,为什么得回答呢。再长的秋天也会过去,此刻的心会永远消失。所有的永久不过是宇宙的一瞥,生命和死亡不断上演。

  没来得及回答,她薄薄的嘴唇及沉重的鼻息贴上他的面孔。

  毕业当天,女孩提出分手。她去了盐城一所县中,一层楼足足九个班,走廊一眼望不到头,

  女孩什么也没说,阁楼中的问题被吹进风里。记不清女孩的样子了,只是身上有股雨后青草的气息,某种程度上的永远。

  然后是高中时候的女孩,或者说是和他毫无关系的女孩。她和高中男友结婚,最喜欢的作家是三岛由纪夫。

  “为什么?”郑问。

  “因为只有死才是永恒。”

  还剩几片除味的柠檬干,一小瓶酸奶,半勺黄油。换成柠檬干后确实摆脱了发霉的困扰,不清楚为什么冰箱里好端端地会生出白色的霉菌。

  燕麦鸡蛋饼薯条啤酒。早饭快餐和酒,相当混乱的组合。至少能把冰箱库存好好清一清。舀两勺燕麦闷进水壶里,燕麦枯叶般万念俱灰地漂在水面。

  计时器倒数五分钟。咔咔。

  郑开了罐啤酒,坐进沙发。罐装啤酒一如既往地难以下咽,原以为喝完一箱能逐渐习惯,结果大部分还是喂给了下水道,也不知道蚂蚁会不会沿着水管寻仇。赛百味女孩。郑努力回忆,除了围裙,什么也不曾留下。喉咙里啤酒顺流而下,小麦愤愤不平地抗议。到底哪一面才是现实,猫,鱼,塞进头脑的语言,正常运转的指针。

  咔咔。

  太阳从窗帘和地板间的缝隙钻了出来,在昏暗的客厅里拉出明亮的长线,内外被切割开。

  郑喝了口啤酒。呕。

  咔咔。一分钟。

  剩下的鸡蛋全部敲进碗里,撒些胡椒和盐,顺着一个方向搅拌。筷子和陶瓷的碰撞声音闷进鸡蛋液里。打开电磁炉,先热锅,再加入黄油,黄油沿锅边旋转半周,融化成澄清的液体。

  忘记热薯条了。算了,微波下脱脱冷气就行。好久没见他了。毕业之后逃难似的离开南京,留下一堆稿纸。两人在长椅上不停地喝酒,沁进地里的罐装啤酒有六万种味道,引发的海啸足以毁灭大学里全部的蚂蚁。

  咔咔,叮。

  沥干燕麦上的水分,和鸡蛋下锅小火搅拌。切忌温度过高,颜色些微变深就得立刻翻面,出锅前稍微淋些酱油。酱油总不会过期吧。郑翻转瓶子,保质期至2022年2月。路过便利店想起来带些番茄酱就好了,搭配薯条和煎蛋都不赖。

  郑坐到餐桌前,把煎蛋慢慢送进嘴里。午餐毕,啤酒还剩一瓶。打湿毛巾,用刀片刮胡子。总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皮肤正慢慢脱落,简直像晒了过久的日光浴。

  电梯里叫了辆出租去紫峰塔。司机姓陈,离这儿四分钟。时间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卫星一个个地照着街上的汽车,看来宇航员才是宇宙里最辛苦的职业。

  公寓外的阳光很柔和,远没有想象中的刺眼。店里今天进了不少酒,下午无论如何得抽空把它们摆在酒柜上。无论是午饭还是上班似乎都有些过于提前了,又得要在吧台上坐一下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改掉这些毛病。

  “您好。郑先生?”司机摇下窗户。

  ////

  酒吧开业的第四天,难得一觉睡到了下午。

  好像怎么睡一天都不会变短似的,照了照镜子,头发无可救药地黏在头皮上。电台每日音乐播放披头士的“You're Going to Lose That Girl”,哪张专辑来着?HELP还是孤心俱乐部?风格倒和早期作品比较接近。酒吧结构性的工程基本完工,事务性的东西还没什么眉目,乱糟糟地分散在每一天里,夏蚊般难缠。蚊子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冬天,可酒吧总要决定放什么音乐,进什么啤酒,买哪种番茄酱,杯子里加多少冰,麻烦事林林总总。

  郑打了个哈欠,叫辆网约车。

  车窗里里外外都镀上抗反射膜,对着车窗看了半天才对上软件里好像刚刚成年的照片。

  “别看了,就这辆,说你呢!”司机没好气地摇下窗户,“我这贴膜的,太阳底下你再长只眼睛也看不清。”

  “是是。”郑赶忙钻进后座,车应声窜了出去。

  “大下午的,去紫峰塔干嘛,搞不懂。要吃的没吃的,要玩的没玩的,游客?”

  “本地人。”

  “坐站地铁嘛,十块二十块干啥不好。那喜欢跟人聊天?”

  “得看,我也说不准。”

  “怪。不去吃也不去玩,就是去公司?紫峰塔本来就是写字楼嘛。什么工作?”

  “开酒吧,现在上班去。”

  司机“吁”了一声。

  “这个点上班,清闲哦。”

  男孩托着方向盘,靠在驾驶座上。有辆帕萨特想要变道,司机不留情面地咬住前车,丝毫不给机会。

  “也八字还没一撇呢。”

  “反正当老板,丢给手下人得了。自己该干嘛干嘛,哪有那么多好烦神的。”他隔着后视镜掸郑一眼,“挣钱?”

  “饿不死。”郑苦笑道。

  “哭丧个脸干嘛,好位置!钞票大把大把进口袋。”

  “爸让我白天找点事情干,早高峰结束开到晚高峰开始。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有人说说话。一天到晚躺在沙发上,他老人家早晚撵我出去。开了俩月,啥人都有,怪好玩的。来回带三个小姐开房的,白天!长得不赖,但有股狐臭。吹嘘自己干地产的,结果要我带他去江宁哪个农家乐,说话倒不无聊。有拼车对女乘客上下其手的,我半句没说扭头他就进了公安局。”

  “怎么样?”司机回头看他。

  “仗义。”郑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评价。

  “不错。”

  看来相当满意。

  “你这种程度的怪人都排不上号,”司机笑道,“头一次听说下午挣钱苦着脸的。”

  司机一脚油门上了高架。

  “我这可是特斯拉,”司机指指跳着数字的仪表盘,“起步比跑车都快。”

  郑附和着点头。

  司机一路加速,循环播放AC/DC的 back in black。

  下车时天还亮着,广场上手表形状的时钟敲响四下,总算发挥了些鼓楼名副其实的作用。广场离开北京西路很近,不远处就是两行法国梧桐。酒吧选址时有附近小学来办毕业歌会,清一色的西装领带,皮鞋擦的锃亮,为踏入社会积极准备,唱的自然是流行歌曲。

  紫峰塔里有不少办公人员,多半都是金融计算机一类的体面职业,部分跨国公司的华东办事处也定址于此,大概此类人士青睐城市不见人烟的高处,好悄悄睥睨塔下蝼蚁般的人群。紫峰塔负一层有不下十种餐厅,中西快餐一应俱全,精英人士当然要吃饭,常有打着领带蹲在拉面摊的奇景。更精英的精英人士通常下不去楼,午饭得由一般精英人士买好了送上去。

  离下班还早,负一层人迹罕至。随意逛了两圈,除了赛百味,其他快餐的收银员都不见踪影,大概是在备餐的缘故。赛百味当下午茶也不是不可。郑这么想。

  餐厅位于在负一层转门的右手边,整体呈L形,人多起来排队不可避免地转弯。罢了,连锁快餐开在玄武湖底都有人光顾,狭小的空间算不上有什么问题,况且紫峰塔底寸土寸金的地方,卖泡面都得挤得人满为患。

  “您好,要片巧克力曲奇和大杯可乐。”郑站在L的拐角,除了柜台有些局促,餐厅内部还算宽敞,巨大的垃圾桶矗立在拐角接口,给餐厅提供除混凝土以外的额外支撑。

  “好的,巧克力曲奇和大杯可乐。”服务生确认两遍巧克力曲奇的位置,眼睛和手平齐着把夹子送进柜子,左手不协调地拿托盘接在下面。

  “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要不给您换一片?”

  曲奇没进袋子就四分五裂,俨然实习上岗。

  “不麻烦,变成灰都能进嘴。一共多少?”

  “一共十四,”女孩压下帽檐,“您可真好说话。不来点别的?”

  “唔,再要个鸡肉三明治吧,六寸,照烧洋葱酱。”

  女孩跳舞般把面包推进烤炉,计时器的声音颇有特工电影里定时炸弹的味道。

  “这么好说话可不行!今年多大?”

  “27。”

  “大我三岁。在这儿上班?”

  郑点点头。

  “我第一天来紫峰塔,你敢想!头顶上是四百多米八十多层的摩天楼!全世界都排得上号。”女孩朝上看。

  “我可欣赏不来太高的楼,路过的鸟都得明晃晃地烧起来。”郑朝女孩的方向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后退。

  您可真有趣!“蔬菜全要?”

  “多来些番茄。”

  “要不换成洋葱?晚上的番茄还没切好。”

  “没问题。”

  “那么现在是33。在这吃还是带走?”女孩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三明治卷进纸袋,冲郑狡黠的笑笑,“你这样早晚吃亏的!”

  “在这吃吧。”

  她捂着肚子笑得不行,裙摆般墨绿色的围裙随着肩膀抽搐。

  “在这吃?”女孩重复。

  笑了一阵子,店里来了客人,女孩憋着笑打开钱柜。

  “找你17。”她凑过脸,“要是我忘了找钱你会回来找我嘛?”

  “说不准,也许就忘了。”

  “啥也不记,这样准不行!”

  郑找了个背对垃圾桶的位置坐下,将近五点,上班族陆陆续续开始排队,样貌格外统一——二十五到三十岁,男性,打理过的短发,合身的休闲裤,黑色皮鞋,长袖衬衫外面套件深色薄羽绒背心,多是户外品牌,一个人买四五份三明治,点的可乐都不带糖。酒吧十二点左右来的也是这批人,喝完就走,从不和调酒师聊天。哪怕是娱乐也目的性地点到为止,不知道这群人是不是都有早泄的困扰。

  嚼了口三明治,洋葱多到能治好大象感冒。女孩不时看向垃圾桶,咳嗽一样地笑。

  ////

  翌日,两点不到郑就在赛百味早早坐下,午餐高峰刚结束,女孩费力地擦着桌子,餐厅弥漫着股消毒水味。

  “这么早?”女孩抬起抹布隔着胳膊看向郑,“正打扫着呢,吃上还得一会。”

  “不急,酒吧也没这么早开门。”

  “开酒吧的?”

  “算吧。”

  女孩停下手里的活:“楼上还没上牌那家?”

  “没错,开业一周没到呢。”

  “喜欢开才开的?还是知道能挣大钱?”女孩换了副橡胶手套,用刮水刀一点点清理亚克力灯箱。

  “喜欢!早在大学就想开一家,这么久好不容易凑出片地方。”郑拿食指蹭了蹭桌子,洁净的有些干涩。

  她拿用湿布收集起灯箱滴下的水,拧进蓝色塑料桶里,又用抹布擦了几次。女孩退后几步,歪头观察片刻,满意地点头。

  “原来是成功人士哇。”女孩一面感叹一面卷起手套。

  “可能吧。”

  “今天想吃什么?”女孩把手搭在垃圾桶上,“我正好也没吃午饭。”

  “劳烦和昨天一样。”

  “客气什么!”

  水渍在地砖上潮汐般退却,柜台里女孩上下颠倒的身影赤脚奔向沙滩,钻进玻璃的浪花,随海涛翻飞穿梭。异样蓬勃的生命力。冰箱囿于两米长的水台,缄默着叹息。

  “员工餐,我请客。”女孩把切好的三明治递给郑,接着就开始摆弄遥控器。餐厅屏幕从菜单切换为成有线电视。

  “厉害。”

  “那当然!”女孩咬了口三明治,“可惜只有新闻台。”

  主持人用略显沉闷的语气播报了一则潜水艇事故,包括驾驶员在内的三人无一人生还,驾驶员是个长胡子挺和善的老头,有些像希腊人。

  “这也不打打码,弄得跟通缉犯似的。”她皱紧眉头。

  “都是科研人员,”三明治熟悉地呛人,也不知她那一半是否也洋葱过量,“至少死的有头有尾。”

  女孩点头。

  “你说他们死了会去什么地方啊?”

  “飘到宇宙里了嘛。”

  “那记忆想法一类的东西是不是就丢掉了?”

  “上帝肯定有很多移动硬盘的。”郑说,“还可能有秘书。”

  “原来这样!”

  “这里一存一件那里一存一件定会弄丢的,所以除了硬盘还有秘书。秘书的工作就是定期帮上帝把人们的祈祷哇,死去的灵魂哇分类编号,储存进五十米高的柜子里。”

  “按什么分类呢?”

  “当然是好坏程度。”

  “也就是说蚂蚁老鼠的灵魂也一起咯。”

  “分工不同,它们也有它们的上帝嘛,同样是五十米高的架子,蚂蚁这边秘书多一些,老鼠上帝秘书少些——多少的不同!没有结构上的区别。”

  “噢!但好坏好像很难分吧。”

  “简单的很!有位秘书专门称死人的心脏,和羽毛比,你敢信!比羽毛轻的拷进好的硬盘,重的交给鱼类上帝,不轻不重就塞进一般的硬盘里。”

  “为什么不扔进河里?”女孩笑道,“故事里说会被河里的鳄鱼吃掉来着。”

  “哪会!上帝终究是仁慈的,哪会随便删除数据。”

  “那坏硬盘和好硬盘又有啥区别。”女孩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像有米开朗基罗的壁画吊在穹顶。

  “坏人都压缩在机械硬盘里,需要隔三岔五地维护,好的灵魂嘛,一劳永逸地存进固态硬盘,不用压缩,自由自在!”

  “这不没区别!”

  “大差不差嘛,上帝是仁慈的,指针转不动总会有上门服务。”郑喝下一大口可乐。

  “潜水艇里这群人会进哪种硬盘呢?”女孩接着问。

  郑吸了口气:“很难说,说不定上帝是个热爱海洋的小老头。也可能是极端保守分子,对这种窥探真相的行为不屑一顾,直接吩咐秘书把他们转存到鱼类上帝那里。‘不是喜欢鱼嘛,让你们当个够!’鱼类上帝也许是爱他们的,就不知道他们没有足够的预算买昂贵硬盘了。”

  女孩笑得合不拢嘴,难得痛快的下午。

  ////

  走出赛百味时,天色阴沉下来。待在南京总是能过两遍秋天。冷湿的秋天率先降临,随后才干冷是冬日的预演,唯独匆忙转至黑夜的天空定格在下午五时。郑冲手心哈了口气,要不是三明治里的洋葱,季节性感冒迟早的问题。

  郑找了级石阶坐下,撕开猫条,指向街角深不见底的灌木。文具店附近总归有猫上门,等待便是。地球彼端的密苏里河肯定少不了干相同活计的人。到底两种工作没有结构上的区别,器械的功能都能一一对应,诀窍仍是耐心与等待。某种程度上,钓鱼甚至更加轻松,河边总闻不见轰鸣的柴油味。郑拿着猫条对准灌木画圈,渣土车堂而皇之地压过黄灯,沙尘漫天,天晓得这种车怎么进得市区。

  最先上钩的是只鼻子黑乎乎的白猫。它警惕地舔了一口,扭头撤回灌木丛里。郑把猫条放在地上,端着板凳坐到不远处。见四下无人,它再次探出头来,打量一番,便将猫条叼进树丛。

  郑慢慢起身,略微拉伸一下,眼下只有等待。

  灌木丛接连走出四只猫,两小两大,除了脏兮兮的白猫,还有三只橘猫,花纹结构极为相似,眉心连着肚子,白茫茫一片。稍小的橘猫嘴里叼张弯的不成样子的贺卡。

  郑赶忙向前拖动板凳:“大可不必客气,回礼什么的我可不喜欢。”

  小猫低吼一声,将贺卡塞回树丛。郑从包里翻出一只罐头,拉起铁环,三只猫一拥而上,还贺卡的小猫半天挤不进去,幽怨地朝郑叫着。

  “得,下次带盘子来。”郑开了包猫条,送到它嘴边。

  “自我介绍一下,”郑依次拍过它们脑袋,“我是郑,在附近开酒吧,27岁,酒吧就在紫峰塔脚下,蓝湾咖啡的正对面。刚刚开业,设备尚不完善,Melitta牌的咖啡机刚刚摆上柜台。几周前看了中世纪家具展,水晶柜实在是让我印象深刻,要是现在是中世纪,多半会找伯爵订上一组!不过酒吧名字尚未想好,真正决定下来多少要费些功夫,地图上的名字,还是得正经些。”

  “基本情况大概如此。无论如何,鱼肉牛肉番茄常备在冰箱里,只管上门!”舔猫条的橘猫冲郑轻轻叫了一声,喉咙咕噜噜地响。多少有些啰嗦,但还算得上相当成功的开场。

  “能和各位做朋友再好不过!”

  罐头空空如也,稍大些的猫回到灌木丛中,短小的树枝随着脚步应声折断。橘猫凑近罐头,心有不甘地嗅了嗅,打了个难以察觉的喷嚏。

  “冬天到了,多少得穿的比我厚些。”小猫不可置信地瞥眼郑,擦擦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看吧!”

  它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舔舐。

  “四五个冬天没有下雪了。南京变化不小,盲道上更多的电瓶车,通往江心洲的地铁,迈皋桥下拦住浮灰的打孔机,所有东西都静止于开关中间,只有时间流过。”

  小猫并排蹲坐在郑身边,沉默地打着哈欠。

  “他喜欢你们的,好早前就在宿舍养了只猫。大学时期和他喝遍便利店全部口味的啤酒,短暂且愉快的时光。靠在长凳上看姑娘下课,周五溜上草坪等冰淇淋车,在教室里打瞌睡,开车去出版社。他遇见位女孩,女孩死了。离开南京,一去杳然。”

  “我也遇见位女孩,”郑继续说道,“赛百味餐厅认识的,转动的脚步像要把所有生命耗尽——非凡的舞步。个子不高,墨绿色的贴身围裙,样子,样子...忘了。”

  他尴尬一笑,接着叹气。

  “你们样子总记得清楚,其他人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睡着了。月亮躲闪进厚重的云层,星星不见踪影。

  郑轻轻地捧起它俩,放进灌木深处。

  ////

  “五十年后,出生的人才陆陆续续地开始说话。”

  “假设你4岁,年纪和我不相上下,再过四年,才有上桌缝缝补补的资格,荒唐的要命。可人类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生活在这迂腐的泥潭里。风华正茂的年纪,把将死之人定下的规矩一一践行。”

  白猫一副不快的样子,郑赶忙换成另外品牌的猫条,它一面舔一面听。

  “用右手的人定下右手的规矩。从哪开始的呢?先姑且不论。惯用右手的猿人看到当今的门把手肯定不快的厉害——几万年了怎么一点变化没有!要是他当年伸出左手,世界就大不一样了。门把手靠右,锁屏键放到屏幕左边,sinister包含‘右侧’的意思。”猫若有所思地舔舔左边爪子。

  郑把板凳往前挪了挪:“可这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换个方向罢了,历史就又成左撇子逼右撇子拿左手写字的故事了。”

  白猫喉咙出气:“嘶。”,拿爪子按下郑停在空中的手指。

  “怎么说呢,复杂的很呐。和打架有些关系,但肯定包含不了全部的因素。要是暴力能解决全部结构性问题,你们这群小家伙才会最先死掉!”猫似懂非懂的地点头,郑慢慢抽出手指,然后揣进口袋。

  “想不明白。”郑自言自语。

  猫觊觎他手上的第三根猫条,郑便一不做二不休,全部挤进空罐头里。猫配合地弯下腰,把脸塞进罐头里大快朵颐。

  “天知道里面有多少诱食剂,五百米外都闻得见香味。”

  “高中也有猫,都是橘猫。养在小卖部门口,学生体育课结束就喂它火腿肠。实在是过多的火腿肠。一周三节,十个班就是三十节,它们也不拒绝,懒洋洋地在石板地上晒着太阳。高考前各个都是脂肪肝,胖得不行!小卖部阿姨每天都拿着羽毛杆逗它们散步,不到十步就又懒洋洋地躺下。”

  “就到这吧,”郑收起塑料凳,开了罐罐头,塞进灌木丛里。

  “和你的朋友们问好。下次还是文具店门口见。”

  ////

  什么城市都有文具店,附近开花结果似的长出小学、初中、高中。学生读大学、工作、结婚、退休、死去。文具店再长出一批脑袋空空的学生,当然也会长出猫来。每一家文具店都会长出来,大都是皮实开朗的品种,学生多的地方总生不出抑郁的猫。

  “抑郁的猫多半被困在公寓或者阁楼上,猫和人一样,得晒太阳的。生活在白炽灯下,迟早出问题。”郑放下板凳,坐到文具店旁的灌木前。十一月刚过,离入冬还有些距离。涂上白漆的梧桐树干整齐地指向天空,汽车尾气糅杂进秋林龙虾店的蒜味,行道树偃旗息鼓,来年才能重担过滤空气的重任。三只橘猫警惕地看向郑。

  总之一派祥和的年末气息。

  “先吃些东西吧,今天带了金枪鱼罐头和鸡肉脯。”郑拿出碟子,罐头倒扣在中间,俨然乡村肉冻。请这些孩子吃真正的肉冻也未尝不可,切忌放盐就是。

  一大两小的橘猫围上来,顺着盘子舔流下来的肉汁。五点刚过,天慢慢地暗下来。没有晚霞毫无预兆地暗,太阳被嚼碎了吞进肚子。初中门口涌现出不少汽车,按着喇叭慢慢挤上高架。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朝文具店走,不忘途中一瞥拿盘子喂猫的怪人。

  虽然上初中时也多半如此,成年后总觉的什么校园时光像从未经历过一般,每每驻足都觉得新奇。放学好像成了月球上的“郑”经历的事了。

  舔罢肉汁,个头稍小的橘猫钻进灌木,叫出只鼻子脏兮兮的白毛猫,端坐在盘子旁,直勾勾地盯着郑的口袋。

  “喏。”郑抽出支牛肉糜味的猫条,挤进空罐头里。通常情况下,猫条仅用于对付害羞的孩子,如此直接的讨要(或者是抢劫)还是头一回。

  “他大学时的女友死在火灾里,整条街都差点被那个煤气罐掀上天。新闻上说啥也没留下,树都烧脆了。”

  罐头的绝大部分进了大些橘猫的肚子,另一只小猫还在慢悠悠地舔着剩下的汤汁和碎屑,白猫整个脑袋塞进铁皮,呼哧呼哧的,要把罐头吞下去似的。“多的很,不着急吃。”郑戳了下白猫脑袋,白猫没啥反应,只是稍稍挪步。

  “二月份,他鼓起勇气去了那条街,回来失语一样,什么话也不说,就是摇头。大学毕业,啥也没收拾立刻离开南京。这不,我家现在还有他没用完的稿纸。”

  “同年八月,我去了那个街区,”校门口父亲正训斥校服上满是涂鸦的孩子,男生,顶多十三岁,和班主任模样的男人来回拉扯,男孩就这么挂在校服上,“爆炸的地方重新建起了房子,社区建起一整条商业街。虽尚未完工,还仍能看出这算得上豪华公寓,落地窗连成一片,层高将近四米。不能原谅。死去的人就这么被抛之脑后,浇筑到地基里。”

  “九月回大学拿毕业证,草坪重新修建了一遍。躺在草坪上,脖子下面垫着墓碑的底座。”

  郑怅然地看向空荡的天空,“整所大学平摊在民国的墓园上。商人,医生,教授,妓女,农民,躺在棺椁或是卷着草席。好像爆炸也算不上什么,多少可以原谅了。”

  吃完饭的橘猫头也不回地钻进灌木,白猫来回拨弄着空空如也的罐头。天色渐暗,初中门口一片寂静。

  “最后是城市,埋着上千万人,每一根地基都贯穿逝者的血肉。死亡深深地沁进这片土地。好像学校的事又能原谅了。”

  “又好像什么都可以原谅了。”他叹了口气。

  ////

  猫四只爪子轮流敲打门垫,浮灰应声落下。

  “请进。”郑深吸口气。

  “打扰。”猫起身翩翩走向屋内。

  翩翩。

  胯部几乎保持不动,肩胛轮流旋转把爪送向前方,落地时稍稍放缓,后脚跟上,所有声音都被地板咽了下去。

  “请坐。”

  它踩着凳子一步跨上桌子,挺身坐在边缘,尾巴垂到平面以下。

  两人对视片刻。郑略微有些不自在。有什么东西透过暗光下扩大的瞳孔,死死盯住他。

  “不吃点什么?罐头什么的还算齐全。”

  “红茶便好,麻烦您。”

  “举手之劳。”郑接了壶水,咕嘟咕嘟地烧着,“怎么称呼?”

  “可以叫我先生。” 它说。

  “先生。”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郑凝视水壶,细密的气泡吸附在不锈钢上。它的视线仍未离开郑,他心里略微有些发怵。

  “我们很少联系外部。”先生说,“既然您已经处于中间的状态,想必沟通起来会轻松不少。”

  中间状态?气泡渐渐膨胀,浮上水面。

  沟通?

  “请允许我直言不讳,”

  郑转过身,先生以同样的姿势坐在桌边,身体随着呼吸声起伏。

  “请务必不要骚扰孩子们了。我们的本质在于描述并非聆听,违背本质到底是白费功夫。”

  郑把茶递到先生面前。它的爪子轻触茶杯侧面,沉下脑袋用舌头卷了口茶。

  “另外不错的茶叶。”

  郑茫然地点头。

  “话虽如此,食物的事还是要向您表示感谢,不胜枚举的孩子向我表达谢意,在此转达给您。报酬已经准备好了。”

  “不会是老鼠吧?这可消受不起。”郑笑道。

  “具体事宜,我无权过问,由他们自己处理。”

  “我们和家猫结构不同。”他说,“基于本质和语言,他们的话连我们也一头雾水。也只有他们会把死耗子放到床头表示感谢。”

  “意思是本质上的区别会导致沟通上的问题?”

  “没错。它们的本质更接近宠物而不是猫。生存环境,文化,或者主人的脾气赋予它们更接近宠物的表达方式,用语言取悦饲养者从而获取生存用品或情感支持。”

  “和狗很像。”

  “正确。它们虽然有表达的动机,但一切基于饲养人的施舍,描述的本质随着时间钝化直至消失。”

  先生喝了口茶,爪子搭在玻璃杯口:“本质的不同引发沟通的障碍。它们会说我们的语言,但仅限于字符的堆砌,本身没有任何含义。”

  “知道狮子?”

  “肯定。”

  “就算狮子会说人类语言,也不会有人真正理解。不同世界间的隔阂是语言所无法掩盖的,哪怕是相同的语言,所指对象都天差地别。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

  “简而言之,结构上的差异。种种原因使它们不一样了。了解?”

  “明白。”

  郑给自己倒上杯茶,坐到先生对面啜饮。一股木头腐烂的味道,绝非什么优质品种。

  “就这些了。”

  先生起身拂去桌上散落的毛发,活动脖子。

  “说出来让您发笑,最近深受颈椎问题困扰。坐上一会脖子就疼得要命。”

  “狮子跟我这么说我也能理解的。”

  “是吗。”先生笑道。

  “感谢你的红茶,相当好味。就凭这个还要再次光临的。”

  “随时,红茶有的是。”

  它嗅了嗅桌上干枯的橘子,拨去一边:“干透了还是欣赏不来。”

  “还是想问问突然理解你们说话的事。”

  “你学会了语言。或者说处于中间空间的你理解了我辈的含义所在。与此同时,一如婴儿的啼哭和第一句‘妈妈’,所有的可能也随之丧失。他再也去不往其他的世界,理解不了其它语言。指针的颜色和含义固定下来,只有在限定的范围里旋转,别无他法。”

  “语言是免费的,理解的价码高得吓人。”先生补充,“代价是结构上全部的可能性。”

  郑噤声。

  结构上的可能。可能性长在结构的树上,树闭塞,可能性凋零,腐烂进泥土里。婴儿出生,啼哭,丧失,死去。

  “类似于鱼,悬浮在鱼缸里用鳃呼吸的鱼。受困于玻璃和水,直至死亡才能浮上水面。”

  “意义和表达间的断层,彻底的虚无。”

  “鱼当然用鳃呼吸。”

  “没错。”先生不再和郑对视,扭头望向尚未拧紧的水龙头。

  “不要追求意义本身。”先生收起瞳孔。

  “一句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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