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读史】“卢沟河”与“通惠河”
——没有农民参加的运河疏浚开挖工程
2023-08-31 13:51: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束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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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河是指由人工开挖的河道,并且与自然河道及其他河流相连,主要用于水上运输和水利灌溉、分洪、排涝、给水等。运河是由劳动人民开挖的,运河的疏浚也是由劳动人民负担的,在中国运河史上,无论是大运河、小运河,都是如此。我在读《金史》时,其中记载有一次运河疏浚工程没有让农民参加,让我感到十分诧异,难以忘怀。囿于我的阅读视野,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早一次没有动用“民力”参加的劳动工程了。还有一次是在元代,运河开挖时,没有让“细民”参与,全部让吃皇粮的人去干。由此也引发了我对“中国大运河”有关问题的再思考。

  《金史》卷九十二《曹望之列传》有载;“顷之,运河堙塞,世宗出郊见之,问其故”。主者奏曰:“户部不肯经画,岁久以致如此。”上责望之曰:“有水运不濬治,乃用陆运,烦费民力,罪在汝等,其往治之。”尚书省奏:“当用夫役数万人”。上曰:“方春耕作,不可劳民。以宫籍监户及摘东宫、诸王人从充役,若不足即以五百里内军夫补之。”

  金朝前后有四个都城,金世宗完颜雍时,金朝的国都仍然在“中都”燕京,即后来的“元大都”、今天的北京市,大致位置在今天北京城西南一带。

  这年春季的一天,金世宗到京城郊外走访,发现郊外的运河河道出现淤塞堙堵现象,运河功能几乎作废。回到金銮殿后,他问大臣们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主管部门向皇帝奏明:“户部不肯将运河河道治理的经费纳入政府财政预算,几年下来,没有人力财力去不断治理,就出现了眼下这种状况。”

  皇帝金世宗问户部郎中曹望之:“京城有现成的运河水道对外,朝廷不去治理疏浚,反而用陆路来从事运输,既费民力又浪费国家银两,罪责都在你们这帮人身上!朕暂先不治你们的罪,你们要抓紧落实运河治理疏浚工程。”

  尚书省又禀报皇上:“如果开展运河疏浚工程,需要动用数万名农民来充当夫役”。

  金世宗马上作出答复:“眼下正值春耕季节,不可动用春耕劳动力、惊动农民。可以派遣吃皇粮的‘宫籍监’的人员及太子东宫人员、诸王府及其身边的人来充当役夫,如果人手还不够,就派京城方圆五百里之内的军队将士来充任。”总之一句话:不能让正在忙于春耕的农民来参加这一次的运河疏浚工程。

  这次运河疏浚工程尽管工程量大到要达“夫役数万人”,但全部由那些吃“皇粮”与吃“军粮”的人去承担了,农民兄弟第一次缺阵,这在中国运河发展史上,是应该永远值得记住的一笔。

  现在的问题是,这件事究竟发生在金世宗大定年间的哪一年?这条被疏浚的运河叫什么名字?我们最后在《金史》卷二十七《河渠志》“漕渠”条中终于找到了答案。其记载是这样的:

  初,世宗大定四年八月,以山东大熟,诏移其粟以实京师。十月,上出近郊,见运河湮塞,召问其故。主者云:户部不为经画所致。上召户部侍郎曹望之,责曰:“有河不加濬,使百姓陆运劳甚,罪在汝等。朕不欲即加罪,宜悉力使漕渠通也。”五年正月,尚书省奏,可调夫数万。上曰:“方春不可劳民,令宫籍监户、东宫亲王人从、及五百里内军夫,濬治。”

  这段记载的内容与《曹望之列传》所载相同,可以互阅。皇上意思很清楚,既要立即开展运河疏浚工程,又不能耽误春耕生产,不得让忙于春耕生产的农民参与这次的河道疏浚工程。

  这一段记载向我们透露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把疏浚运河的起因及实施年份明确了,是在金世宗大定四年至大定五年(1164-1165年)发生的事;二是把疏浚的运河名称明确了,这条运河名叫“漕渠”,“漕渠”即“卢沟河”。

  金大定五年,朝廷组织数以万计吃“皇粮”、吃“军粮”的人们前来疏浚卢沟河,没有让农民兄弟参与,这种决策的英明与魄力,在中国乃至世界运河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

  金代统治者发迹于黑水白山的东北大地,那里有森林,有牧场,更有大量的耕地,因此,统治阶级对农业生产、对庄稼粮食的重视程度要远远高于辽代。

  《金史》卷三《太宗本纪》反映:早在天会四年(1126年),金太宗就下诏,“令所在长吏,敦劝农功”。到了1128年,金兵将宋高宗赵构一班人马追逼到扬州时,金兵主动撤军,“以农时还师”,仗暂时不打了,春耕春播季节到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要打胜仗,没有粮食是不行的。《金史》卷四《熙宗本纪》反映:天眷元年(1138年)三月庚寅,“以禁苑隙地分给百姓”,让老百姓在闲置的禁苑种上庄稼。金世宗不误农时,不让农民参与春耕时的运河疏浚工程,应该说是金朝统治者重视农业生产的传统体现。

  由“卢沟河”疏浚一事,促使我对“中国大运河”相关问题进行深层思考。一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燕京(北京),其运河的开挖时间是从元代才开始算起,于史符不符?

  从《金史•河渠志》“漕渠”记载情况看,在金代甚至更前,现在的北京就有运河了。在金都燕京以东五十里,有一“潞水”水系,通过“高良河”“白莲潭”节制闸调节,可以实现将山东、河北两省的粮食运到京师的目的。沿途各州舟车并举,以舟为主,通过节制闸来调节水位,最终实现“溯流而至通州,由通州入闸,十余日而后至于京师”的漕运目的。金世宗时,曾开挖卢沟河的“金口”以通漕运,所以就出现了大定五年(1165年)的“漕渠”即“卢沟河”的浩大疏浚工程。

  我们现在讲“京杭大运河”时,时间只是上溯到元代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的“会通河”,以及元代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的“通惠河”,根本没有将金代即已存在的“卢沟河”以及与之相关的京师河道纳入视野、综合考量研究。

  要知道,大部分运河在开挖时,都是合理利用了原来人工运河河道或自然河道的。元代定都燕京,与金世宗时期的京师地点是同一所在。元代在开展由北京到杭州的运河直通伟大工程中,从理论上来分析,应该是很好地利用了原先京师境内的卢沟河等老河道,同时也利用了山东、河北的一些老水道,这是符合运河开挖特征的。如果我们将“京杭大运河”的开凿时间提前到金代,哪怕至少提前到金世宗大定五年(1165年),因为它符合元代“京杭大运河”北京至山东段的走向,那么,“京杭大运河”的开挖时间要比原来眼光仅停留在元代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提前了近125年哪!

  二是“中国大运河”构成问题。平素我们都约定俗成地称“京杭大运河”“隋唐大运河”,因为要申报“世界遗产”,所以用“中国大运河”来作为固定名称呈现在异邦面前。生活中很多人提起大运河,往往以为就是指的“京杭大运河”,殊不知还有“隋代运河”(习称“隋唐运河”);国人对大运河的“历史价值”认识也是经历了漫长的褒贬不一过程,其褒贬差别可以用“天壤之别”来形容。

  在唐代人眼中,“隋代运河”除被唐代人继续使用并不断疏浚拓展外,歌颂赞许之声,我们可以通过诗人皮日休的《汴河怀古二首》领略到。其第二首有云: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把隋炀帝治水的功劳与大禹治水相提并论,这倒也上很公允的。

  现代人们对大运河的重视,也是从其“文化遗产”价值引发开来的,并且还在逐步升温。2013年5月3日,国务院公布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时,将“春秋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位于北京市、天津市、河北省、浙江省、江苏省、安徽省、山东省、河南省境内的运河,与第六批公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京杭大运河”合并,合并后的名称为“大运河”。这样做,不仅在名称上将我国大运河文化遗产的内涵与外延作了进一步明确,也更加有利于整合大运河文化遗产资源,推动我国大运河“申遗”工作科学有效开展。2014年6月22日,在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中国大运河”项目成功入选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第46个世界遗产项目。

  “中国大运河”由“隋代大运河”和“京杭大运河”两大部分组成,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在有些媒体宣传乃至研究文章中,在部门文件中,甚至在“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的陈列前言中,竟出现将“浙东运河”与“隋代运河”“京杭运河”相提并论的奇怪现象,称中国大运河由三部分组成。这种“三分天下”的做法不仅与中国大运河的实际内容不符,更与我国申报世界遗产时,对世界遗产“协约国”的承诺不符。

  “中国大运河”申遗文本中明确写明:中国大运河的主体工程主要集中在三个时期:一是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 5 世纪至公元前 3 世纪),这一时期最著名的事件就是“邗沟”的开挖,它沟通了淮河与长江,成为中国大运河河道成型最早的一段。二是隋朝时期(公元 7 世纪初),为了连通南方经济中心和满足对北方的军事需要,隋朝先后开凿了通济渠、永济渠,并重修江南运河和疏通浙东航道,从而将前期各地方性运河连接了起来,形成了以国都洛阳为中心,北抵涿郡、南达宁波的大运河体系,完成了中国大运河的第一次全线大贯通。三是元朝时期(公元 13 世纪后期),将大运河改造为直接沟通北京与江南地区的内陆运输水道,形成中国大运河的第二次南北大沟通。

  由上我们已不难领会,所谓的“浙东运河”是包含在隋代大运河和京杭大运河的两次南北水系大沟通中的,是江南运河的一部分。

  隋代大运河以洛阳为中心,分别由西向东南、向东北方向延伸,呈“Y”形或侧卧“人”字形。京杭大运河以元大都为中心,由北向南纵向延伸,虽然名称是卡位卡到杭州称“京杭”,呈“I”形,但实际上与宁绍平原上的浙东段运河水系是相连的。历史上,浙江的政治经济中心在杭州,杭州的历史地位高于绍兴和宁波,因此,后人将由元大都南下通达到浙江境内的大运河命名为“京杭运河”而不称为“京绍运河”“京宁运河”,是不需要讨论商量的。我们的先人在给运河命名时,采用了两种方法,一种是历史标记法,如“隋代运河”,一种是地理标记法,如“京杭运河”。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要围绕国家或地方政治中心来思考定位,难道浙江境内的浙东地区“宁波”“绍兴”二地是要与“杭州”抗衡、抢风头?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是浙江的事,不能因为他们内部搞平衡而搅乱了“中国大运河”的构成。

  我国将“中国大运河”分为十大河段,由北向南分别为:通济渠段、卫河(永济渠)段、会通河段、通惠河段、北运河段、南运河段、中河段、淮扬运河段、江南运河段、浙东运河段。“浙东运河”与“江南运河”“淮扬运河”等其他九个河段一样,只是“中国大运河”十大河段之一,是在第二层次,绝不可以僭越到与“隋代大运河”“京杭大运河”相等的层次。通俗地讲:“中国大运河”是“爷爷”,它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隋代大运河”,一个叫“京杭大运河”,“浙东运河”等十大河段只是“中国大运河”的“孙子”辈。我们在制定中国大运河遗产保护规划时,理念认识上一定要层次分明,“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一定要给国人一个正确的信息。

  在中国大运河发展史研究过程中,尤其是对于“京杭大运河”源头的认识,我们不应该忽略金代人所做出的贡献,金代人创造了不让农民参与运河疏浚工程的奇迹,这是其他朝代所无法相比的。金代人在京师大地上喊出了清清楚楚的“运河”二字,皇家档案、历史文献有案可稽。

  金世宗深知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所以在即位五年后,注重发展与南宋的和好关系,“与民休息”。金世宗本人带头节俭,“崇孝悌,信赏罚,重农桑”,尤其注重太守、县令这两级官员的选拔任免,强调官员的品德。因为在金世宗看来,这两级官员代表朝廷,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他们的为人与行政能力如何,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形象,关系到老百姓的口碑。与此同时,金世宗“严廉察之责”,拒绝大臣属下对自己阿谀奉承,要他们谨守君臣之道。他曾“命有司,旱、蝗、水溢之处,与免租赋”,“劝农”“廉问”,关心民生疾苦。金世宗在位近30年,金朝出现“群臣守职,上下相安,家给人足,仓廪有余”、犯罪率极小的盛世局面,被誉为“小尧舜”时代,金世宗当然就是“小尧舜”了。我们从他对农民、农业的关心,从他对运河水利的重视,从他不让皇宫人员享受特权待遇等做法,已然感受到了历史上的那一幕。笔者不禁吟诗以赞:

  却道金朝小尧舜,

  不误农桑重春耕。

  运河疏浚无农夫,

  燕都漕渠有奇闻。

  再说到了元代,在大运河开挖问题上,尤其是在“通惠河”开挖问题上,又出现了朝廷不让农民参加的举动。

  《元史》卷一百一十九《博尔忽列传》记载:月赤察儿是铁木真时的一千户博尔忽的儿子,性仁厚勤俭,事母以孝闻。资貌英伟,望之如神。至元十七年,领五怯薛太官。“怯薛”是指的元朝的禁卫军,我有专文讨论。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都水使者请凿渠西导白浮诸水,经都城中,东入潞河,则江淮之舟既达广济渠,可直泊于都城之汇。帝亟欲其成,又不欲役其细民,敕四怯薛人及诸府人专其役,度其高深,画地分赋之,刻日使毕工。月赤察儿率其属,著役者服,操畚锸,即所赋以倡,趋者云集,依刻而渠成,赐名曰“通惠河”,公私便之。帝语近臣曰:“是渠,非月赤察儿身率众手,成不速也。”成宗即位,制曰:“月赤察儿,尽其诚力,深其谋议,抒忠于国,流惠于人,可加开府仪同三司、太保、录军国重事、枢密、宣徽使。”大德四年,拜太师。

  《元史》卷一百七十《高源列传》载:至元二十八年,迁都水监。开通惠河,由文明门东七十里,与会通河接,置闸七、桥十二,人蒙其利。

  《元史》所载明确告诉我们,作为“中国大运河”的十段之一的“通惠河”开挖,是没有动用“细民”的民力,而是全部由军队去承担。这在中国大运河发展史上,同样值得我们给与大大的赞许。因为它体现了重视农业生产发展、民以食为天的民本思想,更体现了上至统治阶层、下至黎民百姓关注节气变化、遵循自然规律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道法自然思想。这难道不是“中国大运河”带给我们的又一种启发吗?

  束有春 2023年8月31日于金陵四合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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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