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我们和唐诗宋词的血脉关系
2020-12-24 15:01:00  来源:现代快报  作者:白雁 赵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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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30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接受现代快报专访

  18岁告别中学校园,主动要求到农村劳动;10年知青经历,28岁以初中学历考取“文革”后的第一届研究生,师从当代著名词学大师唐圭璋;六十岁退休走出象牙塔,成为全中国诗词爱好者的偶像……在旁人看来,钟振振的经历颇为传奇。

  进入诗词学研究领域,对他而言是一次不期而遇,缘路而行却看到一片延续了两千多年的文化风景。他深信,这风景属于过去,更属于现在和将来。

  【1】

  1978年,钟振振以优秀成绩考上南京师范学院(今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师从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教授。

  钟振振入校时,导师唐圭璋已是78岁高龄,到他10年后博士毕业,导师已经88岁,在当时,属于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一批学者。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教给钟振振的是“渔”。“唐先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碰到问题就要问。那时候,他的同辈学者很少了,所以遇到问题,他也问晚辈学者,甚至像我们是他的学生,他也问。”

  有一次,唐圭璋先生读到民国黄濬的《花随人圣庵摭忆》。书中序言由瞿兑之所作,说作者遇独柳之祸。黄濬在1937年因通日寇被处决,独柳之祸在这里是委婉地用了一个典故,但这个典故究竟所来何处,几乎所有工具书上面都查不到。唐圭璋就问了很多人,也问到了钟振振。

  这个问题,直到唐圭璋先生去世3年后,钟振振才找到答案。“我读两唐书,发现了这个典故,出自中唐宰相王涯传记。中唐的‘甘露之变’中,宰相王涯在‘独柳’被处决。独柳是唐代长安的一个刑场,因为有一棵大柳树,所以得名独柳。”

  “唐先生为什么能够成为大学问家,我想和他这种不耻下问的精神有关。唐先生经常用韩愈的话教育我们: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非常好的学风和师德,我现在也用这两句话来告诫自己。”

  【2】

  说起宋词大家,首推苏轼,他是存世作品最多的北宋词人。贺铸是仅次于苏轼词作数量第二多的北宋词人。在钟振振读研究生期间,贺铸进入了他的视野。

  “贺铸的作品集发现得比较晚,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面,大家只是从一些选本里读到他的少量作品。民国时期,胡适先生曾经编了一本词选,里面没有贺铸的作品,著名的词学家龙榆生,就写了一篇文章质问胡适先生,认为选词不选贺铸,是一大失误。”

  读研究生期间,钟振振遵照导师的教导,扎扎实实地从文献考据做起,把贺铸的词整个校注了一遍。整个一套流程做完了,他觉得就好比解剖了一只麻雀。“以后你可能还会遇到孔雀或者其他鸟类,就会有一个规律性的了解。在这个基础上,再来进行词的理论研究和宏观研究,就比较实在了。”

  40年后,钟振振仍旧钦佩唐圭璋先生的眼力。“贺铸的词集出得晚,后世对他的认识和研究就不充分,所以唐先生才要我来研究他。他的词有豪放豪迈的一面,也有缠绵的一面。比如说《六州歌头》,是很豪放的。婉约词也相当精彩,像‘凌波不过横塘路’,还有悼念亡妻的《鹧鸪天》,‘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写得一往情深。写征人思妇、闺怨的,写得也很好。”

  1989年,钟振振的《东山词》校注本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得到学术界的高度评价。

  【3】

  这几年,古典诗词越来越受到大众读者的喜爱,但被误读的情况也大量存在。钟振振希望用专业的学识和方法为大家解开疑惑。

  这样的工作,他其实一直在做。

  “杜牧的《泊秦淮》,是千古名篇,其中‘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句里的‘商女’,历来被解释成歌女。但商女为什么是歌女呢?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看了一两年书,最后得出的比较准确的定义是,商女其实就是商妇,商人的妻子或妾。宋代有一首诗《琵琶亭》,咏白居易,有 ‘明月满船无处问,不闻商女琵琶声’,这其实很清楚了。”

  让钟振振颇感遗憾的是,直到现在,很多工具书里还没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认真纠正前人对诗词文本的误读。

  绮梦是这些年出现频率比较高的一个词汇,但钟振振却无奈地看到这个词屡次被误用。“绮梦,网络上解释为美梦、好梦。但其实在宋词当中,绮梦明确指向男女两性关系。”

  

  【对话】

  填词作诗,今人完全可以PK唐宋

  现代快报读品:现在很多人喜欢古诗词,但创作旧体诗词的人却不多。是什么限制了大家的创作热情?

  钟振振:其实现在爱好诗词的人太多了。全国写古典诗词的人,有300万。我做了一个测算,平均每个人一年只写10首——这是一个很保守的数字了,那么一年就有3000万首诗,每天有8万首诗。《全唐诗》才5万首,《全宋词》2万多首。所以,中国每天就有一部《全唐诗》加一部《全宋词》这样规模的作品产生。

  当然,大部分是一般般的作品,但其中真有好作品。我读到的好作品,就足够编一本《当代诗词三百首》。其实,唐诗宋词,也并不是首首都好,真正的精华和庞大的总量比起来,也是少量的。现在一讲到写诗词,就会有人问:你还能写过唐诗?你还能写过宋词?这种厚古薄今的思维是错的,是没有道理的。鲁迅先生讲,好诗到了唐人都已做完,但他自己也写诗啊。他的很多诗,写得比唐人好。“于无声处听惊雷”,“我以我血荐轩辕”,“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这都很经典。

  现代快报读品:在您看来,想学会创作古典诗词,起步需要做的是什么?

  钟振振:需要的话,买一本王力的《诗词格律》小册子,认真读一读。其实讲格律、平仄只是古典诗词的一部分。历来诗歌就分两大类,一类叫古体,一类叫近体。所谓古体,不讲平仄,也不一定非要对仗。只要合辙押韵就可以。也可以是齐言,比如通篇每句都是5个字、7个字、4个字,也可以是杂言,比如长长短短的,不完全一致,是很自由的。

  如果你觉得近体诗难以入门,你写古体诗也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都是古体诗啊,很困难吗?不困难啊。

  现代快报读品:在白话占据文学主流的今天,创作古典诗词意义何在?

  钟振振:古代有许多优秀的作品,其实和今天的语言相差是不大的。白话里面包含着大量的文言的精华。我们现在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从《诗经》来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中国的白话从来就没有隔断过跟古代语言的血脉关系。我们今天写文章、讲话用的成语,有很多是古汉语。并不是说今天是白话文的时代,文言就离我们很远。它的生命力非常旺盛和强劲,诗词这样的语言和文体,会永远流传。

  举凡中国当代作者所创作的文学作品,无论其所用语言为现代汉语还是古代汉语,无论其所用文体为新文学文体还是旧文学文体,只要它具有典型意义,都应该写入当代文学史。就我极其有限的阅读而言,当代诗词创作无论是题材内容的广泛程度,还是思想感情的丰富程度,都全面超越了古代;而在艺术表达方面,也有许多新变,非古代诗词所可以牢笼。其社会影响力,新诗或亦有所不及。今天的当务之急,已经不仅是坐而论道,争辩“当代诗词应不应该入史,能不能够入史”的问题;而是起而行,实际启动“当代诗词入史”的操作程序。

  (现代快报记者 白雁/文 赵杰/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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