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欢先生要举办画展，打电话给我说要寄书给我，我总以为和其他画家一样是寄一本画册，然而，收到之后才看到是一本《陈国欢文艺札记》，名之曰“子园微雨”。这本《札记》20余万字，内容极为丰富，不仅将自己几十幅绘画作品穿插其中，而且还谈到了自己的出生、家庭、子女、插队、求学、工作等等，当然谈的最多的还是他的绘画和艺术。那些话里话外的人生经历，是我们解读陈先生画里画外的钥匙；那些画里画外的艺术追求，是陈先生人生绘画的结晶，在“里外”之间，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典型的在中国文化熏陶下的文人画家，所走过的人生之路、所追求的艺术之途。

　　话里

　　《札记》以“陈言陈语”开头，从回忆插队农村的草房、柴房到后来所拥有的子园、又欠居、双子堂等称谓的书斋，从艰苦时期泥土垒砌而成的简陋茅屋，到后来所拥有的城市楼房，不仅描述了生活越来越好的变迁，更展现出作者对美的向往和美好生活的追求。文竹、菖蒲、兰草、芭蕉、翠竹、以及对水、树、藤蔓的爱好，是江南的水土养育了他，赋予他与生俱来的审美基因，也是他绘画艺术所表现的常用素材，并奠定了他绘画艺术的基本风格。《札记》以“全民爱美”和“文化之思”收官，对诸多的艺术和文化现象进行了阐发和反思，如审美教育、艺术与设计、当代艺术，以及城市和乡村的美育现状和未来的发展希望，都有着独到的见解，并始终与所学的专业紧密联系，既展现出作者广博的知识，又深入扎根于自己的绘画之中。

　　话外

　　我们看到，作者对往事的回顾，对色彩斑斓的社会生活的感悟、对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特别是在绘画上对水、雨、藤、蔓的偏爱，对枯木、听雨、禅修、书斋的描述，其实都是“触景生情”、“弦外之音”，是表现了作者对生命、生活、亲情、子女、友情的挚爱和眷恋，是对艺术追求的生活实践。作为一名画家、一个文人，只有在纷繁复杂的人生和社会生活的体悟、感受中，抽绎出深刻的思想精神，才能画出有生命、有深度的作品，才能起到启发、提升和引导社会的作用。陈先生这代人是既饱受过艰苦生活的磨难，又享受到改革开放后生活的改变，前后对比使他们多了一层对社会、对人性的深刻认识。我们并不能歌颂苦难，但艺术家对苦难的体悟一定会使作品更有深度，这就是为什么悲剧总比喜剧更有力量的原因。对这些看似与绘画没有关系的“话外”，恰恰能辅助我们看懂陈先生在看似轻松、淡远、简素画风背后的精神渊薮。

　　画里

　　陈先生是个专业的画家，有着杰出的绘画成就，早年毕业于南艺中国画专业，在周思聪先生的启蒙下师从江苏名家陈大羽、王孟奇、张文俊，请教于南京名宿林散之、钱松岩、亚明、宋文治等诸先生。对传统的“吴门画派”“新安画派”，以及董其昌、沈周、文徵明等古代书画大家孜孜以求，几十年的苦学专研打下了坚实的绘画基础，对用笔、用色、用水、渲染等技术不仅能娴熟地运用，而且还有着独特的见解。提出了悬腕也是悬纸，中国画写生的五种感受，传统“三远”的基础上提出了俯远、淡远和静远之说，对宋画和明清绘画的比较研究，更是客观独到、给人启迪，对文人画的论述也是发前人之未发。由于长期对中国画的创作和研究，与工作实践的结合，他敏锐地看到中国画在点、线上的优势，而缺乏对块面的突破，从而提出了设计在绘画中的运用，尝试着去弥补传统绘画块面的不足。我们可以看到其绘画作品在章法上的安排，明显吸收了设计技术的长处，而贵在不留痕迹。他大胆地提出油画可以融入文人画之中，认为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等近现代绘画大家的成就，在某些方面是受到西方油画的影响，从而扩大了文人画的传统范畴，以开放的心态接纳外来绘画元素。对传统绘画的深入研究、创作，以及对西方艺术理念的吸收，为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画外

　　元明之后，中国绘画犹其是文人画在形式、格局、气势、尺幅上，犹其在色彩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有人认为这是中国绘画的衰退和没落，我觉得其实不然，这是因为中国文人画与中国哲学思想走得越来越近的缘故。融入了道家和禅宗思想的文人画，是从外走向内、从相走向心、从形走向神的转向。从而不在外求，不过于住相，是走向了物相之后、时间之后、作品之后。我们可以看到，陈先生从早期对外在形式的追求，例如从用色的国画颜料、水彩颜料、广告色、丙烯颜料等的运用，到后来以水墨为主、略施粉黛，追求一画、清淡、冷寂、简素，空灵、虚极，正是中国绘画由外向内发展的精神性的转变，形成了具有个人面貌的去、简、留的文人画美学理想。其作品多以树、藤和水为主，静寂的画面、简练的笔法、淡淡的色彩，给我们营造出一幅无声、无息、无色、无象，看似简单、静谧，但仔细观察不管是笔触、线条，还是块面的渲染都有丰富的空间感和节奏感，表现出不凡的内在张力，这是他所言的“三不画”即不画浓、不画满、不画完的审美追求的艺术表达。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随着笔墨的锤炼、学识的增长、思想境界的提升，陈先生的作品更具有了一种“荒寒”之美、“孤寂”之境，一种人无影、水不流、风不动的禅意，这是其追求静、简、淡的极致之境。

　　思考

　　我之所以用话里话外、画里画外作我这篇小文章的题目，不仅仅认为它贴合这本《文艺札记》的内容，更想表达中国文化、中国艺术，甚至中国画这种独特“整体观”的特色。陈先生也说：“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不是专业，也不是工作，而完全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生理上的衣食住行，而是心理上、精神上的释放，弥补，追求。”这种绘画是在入世和出世之间，是在生活的体验中、知识的掌握后，退去铅华时，对生活的本质、宇宙的真谛、生命的终结关怀的彻悟。这样的绘画是画家整体生命的映射，她承载着画家所有的人生。因此，她已经不是简单的艺术，她是画家用画作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态度，因此，这样的绘画相比与现代绘画艺术的概念其内涵更加厚重、其文化更加丰富、其笔墨更加饱满、其思想更加深刻。

　　我们应该清醒的看到，在现代文明的不断侵蚀下，传统文化的生态环境已经不复存在，这种整体生命的艺术观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在陈先生的画中、文字里还能看到这样的传承、这样的艺术呈现，将来这样的艺术形态会走向何方，真是不得而知。或许将来的绘画会更现代、更专业、更多元，但她一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画，更不是中国文人画。或许有人会说，这就是绘画的发展与创新，几千年的绘画史就是这样发展、传承而来。然而，我们应该看到1840年之前的几千年，中国文化的基本形态始终没有本质的变化，而近百年来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现代文明，它不但和我们极不一样甚至处处是相反的，并在精神和物质上都极大的改变了我们，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和警醒吗？

　　陈先生的这个画展，不仅以展厅的形式展示出他极具个人面貌的绘画作品，让我们感受到他的审美追求、艺术理想。与此同时，在陈先生70周岁之际也是他的画展之时，为我们奉献上这本《文艺札记--子园微雨》，让我们更好地了解他的绘画、他的人生、他的艺术、他的思想，以及作为一个文化人的历史担当，从而给我们带来了深刻地思考，使这个展览赋予了一般画展所没有的厚度和力量。

　　作者简介

　　衡正安，第十一届全国文代会代表。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东南大学中国书法艺术研究院秘书长，一级美术师。江苏省人民政府授予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江苏省委宣传部首批紫金文化艺术英才。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文艺评论、书法理论研究和书法创作。出版专著9部，发表论文190余篇。获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第九届中国文艺评论奖，第二届江苏文艺评论奖，首届江苏紫金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