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生命意义的精神之旅——《野草莓》
2023-11-03 01:46: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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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生命意义的精神之旅——《野草莓》

□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爱丁堡大学 郑一笑

  摘要:对生命、爱和死亡的意义的思考,是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电影中反复出现的重要主题。电影《野草莓》中的年迈主人公伊萨克·博格,也正经历着一场在记忆、梦境与现实交融下的寻找生命意义的精神之旅。通过对影片中梦境、记忆与幻觉片段的分析与解读,本文意欲具体探讨伊萨克及伯格曼本人关于生命意义的哲思。

  关键词:《野草莓》;伯格曼;寻找意义;精神之旅


  “正是意义使人们能够生存,不仅是生存,而且要么成长,要么衰退,要么以勇气,要么以绝望面对未来。”

  ——R·E·劳德


  《野草莓》的情节围绕着78岁的教授伊萨克晚年的一次旅途展开:他与儿媳玛丽安一起前往隆德接受荣誉学位,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与他的初恋同名的年轻女士和她的两个男友,一对苦恼的中年夫妇,并重访了他童年的夏日别墅和他的母亲。而这一趟旅途不仅是从斯德哥尔摩到隆德的物理旅行,更是“个人通过与过去的对抗而进入自我认识的旅程”。一路上,伊萨克不断梦到他与表妹萨拉的初恋以及遭遇妻子背叛的失败婚姻,通过自我对抗和自我审视,伊萨克完成了属于他的精神救赎之旅。

  一、死亡与孤独——意义的起点

  死亡的预兆之梦是迫使伊萨克踏上这场寻找意义的旅程的动机。或者说,死亡正是伊萨克所想要探索的第一个意义。影片开端就向我们展示了晚年的伊萨克在功成名就即将获得终身荣誉之际,在死亡的危机和恐惧中所做的关于死亡的抑郁性噩梦。在这个噩梦中,伊萨克走过一条空旷的街道,惊恐地发现墙上的时钟和自己的怀表都没有指针。当他试图与街角的黑衣人交谈,却震惊地发现那张脸已经不认识了,看着他转眼间变成了一摊漆黑的血。教堂的钟声紧接着响起,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载着一口棺材缓缓驶来,车轮被路灯夹住。当伊萨克带着好奇和恐惧走近棺材时,棺材却滑落在地,棺材里的人则突然伸手抓住了伊萨克的手,变成了伊萨克本人。

  构成这一梦境场景的一些基本元素无疑营造着一种诡谲而压抑的恐怖氛围,伊萨克对死亡和孤独的恐惧跃然于银幕之上。影片中反复出现的街边的枯树意象,正是伊萨克年迈和垂死的身体的象征。没有指针的时钟也隐喻着时间的停滞和生命的结束。毁容的人脸则对应着伊萨克模糊的自我认识,而逃避和与棺材里的另一个自己斗争的无能为力,意味着死亡不可避免的迫近和他想摆脱这种困境的强烈愿望。而这一具灵柩内外的两个伊萨克,也正指向伊萨克似生似死的一种模糊的生存状态。

  这个噩梦恰巧发生在伊萨克获得荣誉学位的前一夜,这个奖项似乎是他一生成就的总结,提醒他年迈的生命已经接近终点。在即将到来的高光时刻面前,死亡的恐惧和孤独以及无法控制时间的无力感充斥着他的心灵。从噩梦中醒来后,伊萨克查看时钟,庆幸时间仍然存在的同时,警惕地意识到生命所剩不多的时间和死亡的迫近,当即决定开车去隆德,而不是坐飞机。对死亡的察觉使伊萨克重新珍视和审视起自己的一生,也成为晚年的伊萨克急于寻找意义的旅程的开始。授予荣誉学位的仪式只是别人对伊萨克一生的医学生涯的一个评价,而人生真正的意义则需要伊萨克自己去寻找。而根据伯格曼本人的说法,伊萨克的这个噩梦正是他以前做的真实的梦而“没有任何翻译”。也正是伯格曼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和孤独激发了他用电影作为媒介来探索过去,开始了对意义的寻找。

  当伊萨克与玛丽安谈到他的离奇梦境时,死亡的意义也在对话中被进一步关注,正如他说:“我已经死了,虽然我还活着。”在另一个噩梦中,当伊萨克被要求进行考核,一生为医的他竟然陷入无法判断病人是生是死的窘迫与困惑。虽然伊萨克对死亡没有给出明显的解释或洞察力,但他在区分死亡和生命方面的困境仍然暗示了他自己对精神死亡的看法——尽管他仍然活着,肉身上没有死亡,但他的精神已然死去。而精神的死亡才是更加致命的,也更加荒凉。这也是为什么伊萨克在梦醒之后急于重寻意义,去拯救自己“奄奄一息”的灵魂与精神。正如在另一个噩梦场景中所呈现的那样,把伊萨克推进此种非生非死两难境地的,正是他生性的“冷酷、自私、无情”所带来的令人绝望的孤独之感。正如卡林·赫塞所认为的,“离开和拒绝描绘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是一种自杀”,死亡的迫近所带来的孤独感,源于伊萨克一直以来始终将整个世界,哪怕是亲人、爱人与朋友都隔绝在外的冷漠。就像伊萨克·博格这个名字在瑞典语中是“冰堡”的意思,伊萨克正如一座冷漠、孤僻的堡垒与世隔绝地矗立着。

  二、自我审视的意义之镜

  漫游与沉浸于连续的梦境、记忆的幻觉以及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构成了伊萨克精神之旅中寻找意义的基本方式。伊萨克在这些过程中重新评估和重新认识自己的“自我主义、不容忍和情感无能”。在整个旅程中,三个主要的梦境片段作为伊萨克不断发展的心理状态和他对自己的逐步认识的主要线索发挥作用。正如前文所提及的,第一个关于死亡的噩梦是伊萨克自省的开始,正是梦中的场景提醒了他的无能,唤醒了他对时间、生命的停止和他实际精神死亡状态的孤独意义的反思。而他的儿媳玛丽安对他的直言不讳进一步帮助伊萨克对自己的冷漠有所察觉——“你是一个自私的老人,伊萨克叔叔。你完全是个无情的人,除了自己,从不听任何人的意见。但你把这一切都隐藏在你的旧世界的礼仪和魅力的背后。在你仁慈的外表下,你却像钉子一样坚硬。”伊萨克对这些言语和事实性的评价统统否认和逃避性地遗忘与无视,则再次暴露他一直在逃避认识、反思和面对真实的自我。

  基于佩斯利·利文斯顿对艾诺·凯拉关于“一种不真实的形式”的断言分析,伊萨克对自己不真实的感觉与认识,正是一种产生于“否认有价值但无法实现的东西的价值,生物可以免受羞辱和低自尊的负面感受”的“不正确看待生活的自然倾向”。伊萨克对真实性的回避可能正是来自自我防卫的需要,他的第二个白日梦也给出了我们答案——在童年夏日小屋的苹果树旁小憩时,伊萨克在梦中看到了他美丽的初恋表妹萨拉,并且目睹了萨拉是如何被他的表哥斯格弗里德带走的。梦中的萨拉再一次指出伊萨克“处于如此可怕的高位”,让她觉得自己“一文不值”,而斯格弗里德则是“如此大胆和令人兴奋”。萨拉眼中的真实的伊萨克,同样是无聊、冷漠、遥远和孤僻的,让她感到排斥。也是在失去萨拉后,伊萨克开始麻木自己以逃避真正的自己和真实的感受,彻底地封闭自我,尽管在内心深处他仍无法忘怀,渴望着温暖快乐的童年和美好的爱情。因此,当他想到要以一个临终老人的身份踏上寻找意义的旅途,充满美好和痛苦童年回忆的夏日小屋便是他的第一站,也是伊萨克自我欺骗的起点和终点。在随后的梦中,伊萨克仍然梦见他的表妹萨拉,但与前一个梦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能够与萨拉直接对话。在这个梦境中,萨拉强迫伊萨克微笑着注视镜子中真实的自己。这是一张年老的、垂死的、充满担忧的脸庞,但却是最真实的。这也揭示了梦境之中的伊萨克开始真正地重新审视自我,哪怕他面对的是可能伤害感情和难以忍受的残酷事实,他也决定不再逃避。

  而在梦中与萨拉交谈后,伊萨克紧接着被带去进行一场职业考核。诡异的是,行医五十年的伊萨克在这次考试中失败了——他在鉴定细菌标本时只能通过显微镜看到自己的眼睛,无法想起医生的第一职责是宽恕,甚至把活着的病人误诊为死亡。这或许也再一次讽刺地表明,伊萨克的本质是自私的,没有同情心的。他的妻子卡琳也指责伊萨克“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即使亲眼目睹她的出轨与背叛,伊萨克的唯一反应也是虚伪地对她表示理解。一系列的梦境将伊萨克冷漠的本性展露无遗,尤其是让伊萨克自己彻底清醒地暴露在自己无情、冷酷和自私的罪行面前去进行反思。这些梦也解释了为什么伊萨克会陷入孤独的状态——他的初恋、家庭、婚姻因他的冷漠而几乎无一幸福。而只有真正直面这些问题,这些痛苦才有可能被调和,不幸才有可能转化为幸福。因此,这种自我审视在对意义的寻找中是必不可少的,既是寻找的方式,也是寻找的过程和结果。

  现实中的其他人物和事件则从外部推动着伊萨克进行自我反思。伊萨克在旅途中偶遇了三个年轻搭车者,而其中的年轻女士正与他的初恋情人萨拉同名,甚至正如伊萨克的表妹萨拉年轻时的处境,同样夹在两个男人中间摇摆不定,但这些年轻孩子的活力却提醒伊萨克不要再保持冷漠。后来遇到的那对中年夫妇,不断地互相争吵和怨恨,则映射着一段互相憎恨、关系艰难的婚姻状态——也正象征着伊萨克的过去,玛丽安的现在,以及三个年轻人的未来。伊萨克从这些人的身上再一次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置身事外地成为旁观者亦让他能更好地去认清陷在同样困局之中的自己。

  伊萨克的家庭与家人——他的母亲博格夫和他的儿子埃瓦尔德,也是伊萨克审视自己的重要镜子。可以说伊萨克的冷漠,一定程度上是继承了他的母亲,而他的儿子则同样从他这里将冷漠继续继承。伊萨克的母亲,正如玛丽安所描述的那样——“一个老女人,像冰一样冷,比死亡更可怕”。伊萨克的冷漠性格正源于他童年时缺乏爱和关怀。而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探望母亲,再一次成为伊萨克主动去寻找真正的自我的关键标志,也体现了他内心深处对爱的最深切的渴望。我们从玛丽安和伊萨克的对话中也可以了解到,他的儿子埃瓦尔德与伊萨克有着非常相似的冷漠。正如卡林认为,对玛丽安来说,“她与埃瓦尔德的场景既平行又复制了她与伊萨克的关系”。当玛丽安告诉埃瓦尔德她怀孕了,并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时,埃瓦尔德冷漠地表示抗拒,认为玛丽安“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认为他们会比我们过得更好,这是荒谬的”,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地狱般的婚姻中不受欢迎的孩子”。由于埃瓦尔德受到伊萨克的冷漠对待,他拒绝承担成为父亲的责任,尤其是像伊萨克一样的父亲。伊萨克也从儿子身上再一次了解到他的无情给别人带来的痛苦,让他看到自己必须进行转变。

  三、爱的终极意义与自我救赎

  伊萨克的最后一个梦境则向我们说明,伊萨克在寻找中发现的意义即为爱。伯格曼本人亦指出,“我们不是被上帝拯救,而是被爱拯救”。菲利普·莫斯利也认为,“伊萨克·博格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解决他的困境,去爱他周围的人,承认他的弱点和过去的失败”。在最后一个梦中,他再次梦到了自己的童年,但这一次梦中不再弥漫着冷酷无情的指责和压抑孤独的气氛,而是出现了幸福的童年场景——他与初恋情人萨拉手拉手,看到父母在海滩上向他挥手,脸上露出幸福满足的表情。童年亲情的缺失和初恋的伤害在这个梦中被重新找回,象征着自我救赎之旅的结束,因为伊萨克完成了对过去自己的认识和和解。瑞典语中的“野草莓”(smultron)是“和平与幸福”的代表,也成为伊萨克理想中的幸福美好的童年的象征。它是伊萨克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和寻找的东西,爱亦是他在这段旅程中找到的终极意义。

  在这个梦之前,三个年轻的搭车者来向伊萨克告别,伊萨克在他们转身离开时喃喃自语“让我听到你的声音”,这可以看作是伊萨克转变的证据。在这次旅行的最后,玛丽安和伊萨克似乎也和解了,他们感谢对方的陪伴。但伯格曼也质疑这种变化:“我不相信人可以改变,不是真的,不是根本性的……他们可能会有一个照亮的时刻,他们可能会看到自己,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但这是他们最希望的。”在影片的最后,伊萨克也开始试图改变。他试图积极关注儿子与儿媳的关系状况,用金钱来支持埃瓦尔德,遭到了儿子的冷漠相待,这或许也在提醒着冷漠和隔阂的难以消融。

  总之,对伊萨克·博格来说,去隆德接受荣誉学位的旅程实则是他寻找意义的精神之旅。通过各种梦境和现实中的事件,伊萨克重新审视自己先前的经历,直接面对自己的冷漠、内疚和软弱,发现个人存在和自我救赎的终极意义是靠爱来实现的。本文通过对影片关键梦境进行解读,依次探讨了这一次寻找意义的旅途的起因、发展和结果,并对围绕着伊萨克对死亡、孤独和爱等主要主题和意义的思考进行了深入讨论。从伊萨克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伯格曼自己对这些意义的理解和寻找。《野草莓》可能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唤起同情和共鸣的力量,相反,伯格曼试图直接让主人公和电影艺术作为一种媒介来质疑自己和观众,也鼓励着观众跟随伊萨克一起,去直面人生中的过往,孜孜不倦地质疑自己,认识自己,从而寻找属于自己生命的意义。

标签:伊萨克;死亡;伯格曼
责编: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