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宋词新解(4)
2021-04-13 20:48:00  来源:江南时报  
1
听新闻

  钟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宋词新解(4)

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宋]苏轼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关于“君是南山遗爱守”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南山遗爱守——颂扬朱寿昌是一个好官,遗留下仁爱的政绩。南山,即终南山。按朱寿昌早岁曾任陕州通判,终南山在陕州之南,故称为南山遗爱守。通判位次于太守,亦称通守。”(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82 页)

  按: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卷三《陕西路》曰:“大都督府,陕州,陕郡,保平军节度。……治陕县。”即今河南三门峡市及陕县一带。又曰:“长安(县)……有终南山。”北宋之长安县,其地今属西安。两地相去甚远。说“终南山在陕州之南”,是错误的。

  “守”通常是指州郡长官,即太守,宋时称“知州”。通判固然可称“通守”,但“通守”毕竟不是“守”,也不能称“守”。因此,说朱寿昌曾任陕州通判,故称“南山守”,无论从行政地理的角度还是从职官称谓的角度来看,都是不妥当的。

  再说,《宋史》卷四五六《朱寿昌传》于其“通判陕州”只用此四字一笔带过,并没有提供任何“遗爱”于当地百姓的事迹。

  《宋史》本传记载朱氏所经历的州郡差遣,除通判陕州外,还有通判荆南(今湖北荆州一带)、权知岳州(今湖南岳阳一带)、知阆州(今四川阆中一带)、知广德军(今安徽广德一带)、通判河中府(今山西永济一带)、知鄂州(今湖北武昌一带)等。比较之下,这些地区离终南山就更远了。

  于是,我们不得不怀疑苏轼此词有文字传写的错误。 窃以为“南山”当是“山南”的倒置之讹。理由如下:

  一、“君是”二句对仗,“南山”对“剑外”不甚工。如乙作“山南”,方位字“南”和“外”处在相同的位置(第四字)上,就齐整了。当然,古人对仗有“蹉对”法,“南山”不一定非得乙作“山南”才可以对“剑外”。因此我们也不把它看作首要和唯一的根据,关键还在下面。

  二、朱寿昌在知鄂州之前曾知阆州,而阆州在唐代属于山南道。《新唐书》卷四〇《地理志》四《山南道》曰:“阆州阆中郡,上。”古代文学作品中习以前代地理专名指称本朝相应的地理专名,唐人用汉,宋人用唐,属于常识范围,例多不赘。

  三、更重要的是,《宋史》本传详细记载了朱寿昌知阆州时的一桩德政:“知阆州,大姓雍子良屡杀人,挟财与势得不死。至是又杀人,而赂其里民出就吏。狱具,寿昌觉其奸,引囚诘之曰:‘吾闻子良与汝钱十万,许纳汝女为妇,且婿汝子,故汝代其命,有之乎?’囚色动,则又擿之曰:‘汝且死,书券抑汝女为婢,指钱为顾直,又不婿汝子,将奈何?’囚悟,泣涕覆面,曰:‘囚几误死!’以实对。立取子良正诸法。郡称为神,蜀人至今传之。”苏轼是蜀人,发生在蜀地,由他友人审理的这一案件,他不会不风闻。其词称朱寿昌为“山南遗爱守”,或与此有关。至少,这是朱氏之所以“遗爱”于阆州百姓的许多事迹中的一件。要之,“君是山南遗爱守”不应是词人随口奉承的溢美之词。

  四、从这首词的行文脉络来看,上片是贴紧了鄂州与蜀中两地,朱寿昌和自己两人的交叉关系在作文章。“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城春色”,说长江从自己的家乡蜀中奔流而下,经过朱寿昌现在所任职的鄂州。自己和蜀中为一方,朱寿昌和鄂州为另一方,本来没什么瓜葛;但一条长江,却将双方联系了起来。“君是山南遗爱守,我是剑外思归客”,说朱寿昌曾在蜀中作过官,自己则本是蜀人,想回蜀地。由于彼此都与蜀中有关,那么双方的关系就更亲近了一层。“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是总束上文:正因为这种种缘分,自己对朱寿昌所在之鄂州的自然风光、人文历史岂能无动于衷?所以愿将自己的感想,殷勤地向朱诉说。这一长段文字,环环相扣,逻辑是很严密的。倘若“君是”句不指朱寿昌在蜀中知阆州时事,则线断珠散,文义便无法贯穿了。

  关于“江表传,君休读”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江表传》——记载三国时吴国的人物事迹,此书今不传。”(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82 页)

  按:《江表传》,晋人虞溥撰,已佚。但《三国志》南朝宋裴松之《注》多有引用,虽非完璧,而管中窥豹,仍可略见一斑。

  裴《注》所引,以《吴书注》为最多,可知该《传》是以记载孙吴历史为主。《蜀书注》中也有不少,可知该《传》兼载蜀汉事迹,但其内容每与孙吴之人之事有关。《魏书注》中仅引了一条,但却至关重要。原文曰:“献帝尝特见虑及少府孔融,问融曰:‘鸿豫何所优长?’融曰:‘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虑举笏曰:‘融昔宰北海,政散民流,其权安在也!’遂与融互相长短,以至不睦。公以书和解之。虑从光禄勋迁为大夫。”这里的“公”指曹操。“虑”即郗虑,字鸿豫,建安初官侍中,后为光禄勋,终御史大夫。他与孔融不和,竟承曹操风旨,构陷孔融于罪。此条记载曹操专权时献帝朝臣互相攻讦之事,人物、史实均与孙吴了不相涉。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江表传》主要记载孙吴历史,亦间及蜀汉和献帝朝之事。

  苏轼词说“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从这文义上来推测,《江表传》中当记载有祢衡被杀之事,否则词人何必要劝朱寿昌“休读”《江表传》呢?不读《江表传》,或许是害怕看到其中关于祢衡遇难的记载,因为它使人伤心。

标签:宋词;山南;遗爱
责编:李芸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