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编辑家,贾梦玮主编的《钟山》是新时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发生器”,自有其高标的显示度;而散文家贾梦玮却一如他的为人一样,低调,不事张扬。贾梦玮自己的人生行旅也是一篇颇有意味的励志散文。有重量的人生往往是低调的,好似秋收时沉甸甸的稻穗。
散文大约是一种“非技术”的写作方式,这并不表示它不需要艺术,而是说散文的写作更仰仗作者这一个人的支撑,包括他的阅历、学历,智商、情商,思想能力、精神酿造能力等等。此所谓散文的背后直接站着作者的“全人”,可以映照出他的灵魂。新媒体的时代,使散文成为一种“泛写作”文体,散文创作看起来很是活跃繁盛,但很多只是悬浮在生活、现实或历史表面的“絮语”“闲话”,转瞬就会随风而逝。
近日得空集中阅读贾梦玮的三部散文《红颜》《南都》和《往日情感》,感觉到它们有着别样的深远和切近。冬日的光景中,人可能会内敛聚心一些,倒是很适合阅读这样有分量有温度的作品的。梦玮的“贾”语更接近于散文应有的“真”言,是“真”散文的一种。所谓“真”散文,在我看来就是有分量有温度的散文。其分量来自所写人与事等题材内容自在的重量,更来自作者基于明确的价值取向而穿透其中的思想当量;而它的温度则由文本内存的有浓度的意味、情味和趣味散逸而出。作品的分量和温度经由写作者富有某种弹性(庄谐、张弛、虚实)的语言传输,更具张力地抵达读者的心灵,启其思又动其人。
存在的场域有多大,散文的书写空间也就会有多大。写作者所写取决于他的选择。显然,一个自觉的写作者应该具有自觉的写作价值取向。这种取向不仅制导着作者对话语对象的选择,更会影响到作品中历史的、人性的和审美的话语方式的具体运用。从某种意义上说,散文写作也是一种主体对象化的精神实践。贾梦玮是一个有着明晰而坚定的散文价值观的作者。其要旨有二,一是守持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二是“贴着人性写作”,而“人性”实为“知识分子性”的要义之一。关于知识分子的表述有一些复杂和歧义,贾梦玮倾向于认同法国史学家雅克·勒戈夫的描述:“在理性的背后有对正义的激情,在科学的背后有对真理的渴求,在批判的背后有对美好事物的憧憬。”这里的关键词是“正义”“真理”“批判”,外加一个“人性”。“批判”并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建构“美好”。现代散文本质上主要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写作方式,主体精神与散文的文体精神之间具有逻辑性的契合。从整体上看,贾梦玮的散文就是一种典型的知识分子写作。饶有意思的是,贾梦玮曾被陌生人指认为“一看就像个知识分子”的人。的确,他的模样与内在气质与此都有些联通。所以他叙说读解沉郁多质的历史,凝视体悟浑然流动的人世间,抒写属于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也就更多更自然地站位于自选自设的立场。因此,他的散文不妨可以说就是他的另一种精神志。
贾梦玮的散文主要有历史回望和现实生活记写两类题材,两者之中,作者的兴趣更多地集中在历史书写这一面。《红颜》透视的是中国古代宫女的命运史,《南都》挖掘的是南京这口历史文化深井。这两部散文出版于多年前,近期分别改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和译林出版社修订重版。仅此一点,也可以看出作品的写作价值。《红颜》《南都》的题材与语式,属于历史文化随笔,可归为历史文化大散文。此类写作在特殊的时代语境中曾因新与异而牵引读者的阅读兴趣,但时过境迁,由于史料老旧,加之作者的思想退场,导致其文气不振,难续高声。
有关宫女的书写早已不一而足,但大多是个体叙事,不少作品以戏说求艳奇,体现出的是男权主义“红颜祸水”“红颜薄命”的老套路。《红颜》是一种整体性的写作,具有一统的书写对象和贯穿其中的写作主题。整部作品包含了近30个单篇,从周朝“国王的绿帽”,一直写到“今日后宫”(当然不是物理建筑层面上的“后宫”,而是部分男与女的精神文化中存有的“后宫意识”)。作者将关于话题散在的一个个历史碎片建构起一部“有机”的历史文本,从而达成其写作的核心价值。所谓“有机”即如作者在《后记》所言明的那样,“对于历史上的后妃,还她们生命本体的本来面目,揭示遮蔽、压抑女性生命本体和人类爱情婚姻本质的种种因素”。作者基于大量的史料文献,又通过有“根”的想象,对历史上著名的、不怎么知名的后妃宫女的人生及其命运作故事化的“情景再现”。刘邦之妻吕雉,原本也是普通的家庭妇女,生儿育女,耕种持家。刘邦称帝吕雉成了吕后,“能同苦不能同甘”。在遭遇“色”与“权力”的种种挑战并深受压抑后,吕后残害情敌戚夫人,诛杀其子。武则天出生在一个木材商人家庭,少小之时“心坎里埋下了反抗和追逐权力的种子”。因缘际会入宫,虽然“长得妩媚动人”,但一时未能顺遂。终得机会,在后宫的争宠中,不惜以亲手掐死女儿,栽赃陷害王皇后而取而代之。五代十国时写作了“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的花蕊夫人,国破伤情人飘零。这些故事的主人公不一样,故事的情节也有所不同,但将女人、美人、才女变成非人的异化力量是一样的。“祸水”不是女人,古代君王“专制制度乃是‘祸水’之源”!“专制制度使‘水’成了祸国的‘祸水’,使‘美’成了‘祸’,可见专制制度祸‘美’、祸‘人’的本质。”这里揭示出的正是《红颜》所要表达的深刻主题。
后宫是古代王朝宫廷政治文化的一种镜像。《红颜》在三千多年的历史时间流线上观察、取事、思考,作品给出的是一种令人不堪的中国古代的专制文化史。《南都》的写作与此不同,作者主要是在空间中打开历史叙事,大的空间是“南都”(南京、金陵),而其内部空间则有栖霞、洋楼、教堂、文德桥、宁海路5号、拉贝故居、无枫堂等。全书凡23篇作品,写了许多读者熟悉或不熟悉的文化地标。在这些历史文化地标中,有的曾经上演过历史的大戏,有的则投照有姚鼐、周氏兄弟、张爱玲、徐悲鸿、赛珍珠等文化名人的旧踪心影。既有波谲云诡,也有月白风清,是一部颇多“南都”历史感和文化气息的有容有蕴之作。《出入栖霞》一篇,“栖霞”在作品中只是一个场景,一种注释,看点是“出入”其中的人物。“皇帝流连,美人隐居”,“从中倒也可以见出精神向度和价值取向”。作者以南齐明僧绍和近代宗仰上人等的故事,对人生“进、退与出、入问题”作出了富有启示意义的诠释。《战争与菩提:1865往事》一篇,见标题就能激起读者的想象和沉思。“1865年两江总督李鸿章创办的金陵机器局”,现在这里是“以‘1865’冠名”的科技创意产业园所在,而金陵机器局则建设在佛寺的废墟上。这是一种独具张力的历史存在。作者将金陵机器局的前世今生与大报恩寺的前因后果,作双线并置的叙说,勾勒出近现代中国历史发展的某种侧影和南京佛教历史中的各种故事。这样的书写反映出作者的锐敏和深刻。在同一空间中作历史情景的“拼接”,产生出意义的聚变。“这是一种悖论,也是一种轮回?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时光老人嘴角那一抹微笑,神秘,促狭,意味深长。”
贾梦玮的散文书写有多种面向和笔墨,他不仅有《红颜》《南国》这样对历史沉思严肃冷峻之作,另外也有像《往日情感》这种凝视人世间、流溢烟火气的温暖温馨作品。《往日情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新近出版。这部新散文集中收入了30篇作品,内容涉及日常生活风景的摄照、个人生活的记忆以及《宁夏的颜色》《抚仙湖:浓妆淡抹总不宜》此类游记等。我更偏爱表达“往日情感”主题的作品,想来贾梦玮也是一样。作者取其中的一篇《往日情感》作为散文集的名字,作品中有“两小有猜”“男儿有泪”“失去”,记写读小学时的“我”,我与女同学、与“小白”(狗)的情感,童真,童心,本初的人性,美好而难以忘怀。集子中的首篇《地铁上也有生离死别》,在一个特异空间看取众生相;第二篇《此岸》连缀了三个故事:法国修道院“门外门里”的男女、南京兜率寺的母子和江西葛仙山顶“年轻的道士和他电话里的那个女孩”,特写的是神秘而可以意会的独特人性。这些散文都是“贴着人性写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