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骨江南
□ 史鸿翔
千载之下,水韵悠悠,润就独属于江南的风骨。
舟行雾霭,橹声欸乃,是为千年不绝之遗韵。水波漾开,宛若时光抖开的素绢卷轴,载我溯入古老的江南。水气浮浮沉沉,初阳尚在云深之处酝酿,运河边的青石上凝着露珠,只觉天地皆浸润在未曾醒透的清梦里。
船家橹棹轻摇,水巷曲曲折折间,两旁古墙上的斑苔印记显现分明:这里曾有吴越先民,于蛮荒泽国中开掘出第一道沟洫。他们赤足踩入冰冷泥淖,硬是用骨肉凿通了邗沟的咽喉。自此,水听懂了人的号令,浩浩荡荡排开,淌出南方最初的命脉。那水流的筋骨里回荡着远古的回响,仿佛《尚书》中大禹的魂魄飘摇:“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水与人,从此相互拥抱纠缠。
弃舟登岸,步上拱桥。桥石已被光阴磨得温润如玉。凭栏俯瞰,水脉如网交织分割桑田。唐宋先民的智慧在此清晰展现:围地成圩,挖土为塘,塘浦纵横有序铺展,水网织成了丰饶的命脉。“川中高阜处,亦可种苗”,范仲淹笔下塘浦圩田的壮观工程便在眼前。水驯服于阡陌,土地亦驯服于人,互惠共生之景在此交融成永恒的生命图卷。流水汩汩,日夜吐纳,犹如哺育的乳汁。
穿过窄巷,寻见一处临水茶寮。竹椅上歇脚,杯中碧螺春吐纳清香,目光越过窗户,正落在一座寂静古寺的飞檐上,檐角铃铛在风中轻颤,响着隔世渺渺的清音。或许杜牧羁旅时也瞥见过相似的檐角,才吟出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岂止楼台,那细雨织就的,分明是江南百姓世代劳碌耕种、生息繁衍的无言史诗。檐角铃铛轻响,是在为古老生命作证。
循着流水声,见一架陈旧水车仍在河畔缓缓转动,轧轧作响,如老人喉间固执的歌谣。旁边桑林浓绿,叶尖滴翠。我忽记起白居易笔下织女的叹息:“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此地也曾有无数织梭与蚕匾日夜交响吧?“村村作蟹椴,处处起鱼梁”,陆游诗句里的民生画卷仿佛再次铺陈展开——水转动了农具,桑喂养了蚕虫,人则顺水、顺时、顺天,在桑基鱼塘的循环往复中默默耕耘出岁月常青。如此生存的先民们,若蚕吐丝,既改造着环境,自身也融化成了环境深沉的纹理。
先祖其实以时光为证:土地和人,原如蚕和茧一般无二啊!
念及此处,骤然心有所悟:所谓改造,并非征服,而是这如蚕吐丝般的融入——将自己身心纺入水土肌理。那河渠,那圩田,那蚕桑,甚至那啜茶的楼台,皆非堆砌的死物,乃是祖先以血肉之躯植入大地的根脉,最终使江南水土有了精灵般呼吸的生命。
青穹之上,月色如倒囊,但见遍地桑影摇动,犹如一曲千年流淌不息的歌。时光之中,祖先的身影隐入桑荫与水光深处,可他们的呼吸却透过草木、流水,穿过菱歌渔火,无声浸润着每一条田埂、每一片屋瓦。文明从不曾真正死去,它变换着形态,仍在江南水土深处安稳地呼吸着。
此夜才深知:人之伟岸,未必在移山填海,而在能如柔水般流进土地的缝隙中去,化为一滴墨融入历史长卷,便成了江南不枯不朽的筋脉——这水做的骨骼,支撑着天地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