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韩|傅厚岗4号的灯光——一场“写生入神”的烛照与接力
2025-07-28 21:43: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韩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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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厚岗4号的灯光

——一场“写生入神”的烛照与接力

□ 韩韩


  毕宝祥,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江苏省政府文史馆馆员、江苏省徐悲鸿研究会会长、江苏当代书画院院长、中国致公画院副院长、江苏省当代艺术创作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山水画研究会副会长。南京大学、扬州大学兼职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傅厚岗4号内原徐悲鸿画室“无枫堂”

  7月20日上午,南京玄武区傅厚岗4号的老巷里,蝉鸣层层叠叠。我推开徐悲鸿故居走马廊沿边厚重的大门,没有任何的过渡、渲染、渐变,像从奔涌的暑浪里,一脚踩进了时间的阴影。不是空调的凉,是老木、旧砖、陈年光阴渗出来的静气。布置素雅的长桌一端,毕宝祥先生正对门而坐,神情像被月光洗过一样宁静,语调平缓,侃侃而谈;长桌两侧的听众凝神端坐,敛容屏气。蝉还在巷里喊,日头还在天上烧,但在这方寸之地,时间却骤然慢了下来。

  老房子里都住着老灵魂,更何况傅厚岗4号是一幢有故事的老房子。房子会老,傅厚岗4号不会。时光再旧,对艺术本真的指引却始终清晰、动人。

  1928年,从海外归来的徐悲鸿受聘于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开始了他在南京的生活。起初,他先居于石婆婆巷内的中央大学集体宿舍,后迁居于丹凤街52号的中央大学教师宿舍内。1931年,在朋友的帮助下筹资3000大洋,他得以在傅厚岗买地、盖房。1932年,新居落成。这里不仅是徐悲鸿创作的天地,更是与同仁交流艺术的港湾。这所老房子见证了他在江苏时的艺术创作和美术教育历程。1987年,徐悲鸿女儿徐静斐女士将它捐赠给南京师范大学。2003年,故居经全面修缮后被辟为徐悲鸿纪念馆南京馆,门旁有“江苏省徐悲鸿研究会”铭牌,由廖静文女士题写。

写生系列之二十一 45cm×33cm

  毕宝祥连任了几届江苏省徐悲鸿研究会会长。他选在悲鸿曾挥毫的傅厚岗4号,把写生画展做成公益分享会,此举并非偶然。对他而言,这老宅早已不是砖瓦的简单堆砌,每一次驻足,都是与悲鸿精神的一次对话。这是研究者对被研究对象的关注,也是艺术初心催生出的情感联结。他把开幕式变成分享会,与其说是致敬悲鸿先生,不如说是带着传承和思考延续悲鸿精神,就像当年悲鸿先生在此与同仁论艺,如今他在此与学生谈写生;就像当年悲鸿先生以画笔回应时代,如今他以写生传递艺术感知。文脉如流,从未断过。

  会上,他送给学生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欢迎各位走进徐悲鸿先生的家!”一开口,便有清风入怀,“首先要感谢大家冒着酷暑来赴这场分享会。也要谢谢南师大美院的主办,和江苏赐百年文化公司的承办。主要是想借此机会跟我们一起写生过的同学聚一下,做个交流,这样更有意义。”这不仅是写生成果的展示,更是以研究者、继承者的身份,带着对“写生入神”的当代实践,向徐悲鸿的写生精神作一次跨越时空的汇报。

  毕老师一向为人谨慎、周到,有些话就该说在前面,他道:“‘悲鸿画坛’是南师大美院的品牌,办了很多次,和我们江苏省徐悲鸿研究会没关系。不是我以权谋私。”外界总把相关活动与研究会绑定,他却格外清醒,“徐悲鸿是全国的,不属于某个机构。这活动做得好、有影响,我们不能抢功。”但傅厚岗4号对于他,意义不同。“以前徐研会就在这里办公。这里是悲鸿先生的家,也是我们的家。每次来到这里,都会脑补院子原来的样子,那时独门独院,有家的温暖。现在成了文化街区,变化太大,总忍不住感慨。”如今,徐研会的牌子还挂在原处,办公室已挪去后楼,“在这儿办展,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心里特别激动。”

写生系列之二十 46cm×68cm

  这次展出的全是毕老师近两年的写生作品,主要集中在皖南地区。原本计划8月底去淮安、常州办展,接到美院邀请时他便笃定地接受了:“我是徐研会会长,展出的是写生作品,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这句话里藏着深层的情感联结,悲鸿先生一生推行写实主义,落实到美术教育,便是重写生,国画专业开写生课便是悲鸿先生的主张。而南师大美院的前身,正是悲鸿先生长期任教、主持工作的地方,是他推行写实教育体系的主阵地。

  “我在南师大美院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从这个体系的受教者,变成践行者,教学和创作都受其滋养,终身受益。今天这些写生作品,根就在这里。”他环视屋内的画作,像在对先生隔空致谢,“所以要感谢悲鸿先生,要谢谢南师大美院。”

写生系列之十二 45cm×64cm

  接下来的分享中,他特意选定“写生与临摹、创作的关系”作为主题。在他看来,临摹是打基础,“好比文学创作,先学遣词造句、语法,读名作、通文学史;写生像文学采风,收集素材,写点感受、随笔,有人采得多,有人采得少,全看创作题材与风格,写武侠的和写报告文学的,需求本就不同;而创作,是在功力与阅历之上‘造’作品,题材、结构、风格、内涵,都要设计。”

  临摹、写生与创作三者各有侧重:“临摹离‘法’近,创作离‘心’近,写生离‘景’近,就是离自然近。”所以他始终主张写生要“笔墨当随自然:一是随眼前之景,二是笔墨、情感都要自然,不能刻意。古人那些皴法,都是从自然里来的,是‘随自然’的结果。”

  在随后的交谈中,他忽然加重语气:“采风不是旅游,写生不是抄风景。”在他看来,采风是把眼睛看到的风景、耳朵听见的动静、鼻子闻到的花香都要糅进笔墨里。这正是他对悲鸿精神与“写生入神”的当代诠释:不追求炫技,每一笔都带着对自然的敬畏。恰如当年徐悲鸿将老师康有为的嘱托化为笔墨实践,写实主义从来不是对物象的机械复刻,而是以心观物的生命对话。

写生系列之二 64cm×45cm

  写生时要注意些什么呢?毕宝祥曾以自己为例,说:“写生先把景要看足,要转着圈赏光影。”取景不要陷在“平”字里,纵向要有深远,横向要有起伏。所取景物要丰富,比如有山有水有房子,或者山石结构树木姿态比较丰富。近处的画景观石纹的特写,远处的画群山层叠。要挑勾魂的景致来画。看得让人的手发痒,一心想画,这就对了。

  再就是要把画面布置得舒服一点。“我常说画画跟做人一样,要学会处理好关系。人际关系好了,你的环境就好,哪怕你能力差一点;画面关系好了,整体感就好,哪怕技术差一点。比如黑白关系处理好了,在远处看效果一定不会差。”画面上,主角要居主位,要远虚近实、藏露有致才透气、才有韵味。整体顺了,画面就耐看。

  “起笔时,我习惯先从主要景物开始,要服从于整体构图。如果先画建筑,就要注意它与树木山石之间的比例关系。建筑画小,山就显高。主要的景物要画得稍微严谨一些,详细一些。有的人喜欢先定好位置和轮廓,我习惯在胸有大局的基础上,直接从最主要部分入手,再逐渐生发开来。其他地方就可围绕着主景来画,笔墨也会比较连贯。”倘若能做到这些,写生便不再是山水的搬运工,而是画家在与山水互诉衷肠,彼此的呼吸都糅进宣纸上的浓淡里。

写生系列之十八 45cm×64cm

  去绩溪写生的第一天,暴雨如注,上午毕宝祥驱车四小时才到达绩溪住地。午餐后稍事休息,他即开始在旅馆的露台上写生。因露台围墙有些高,他就用露台上的杂物,搭了简易的台子,站着写生。这是当天写生的第一幅画,连雨丝也窜进来扰画,又有学生围观,一向都一心求好的毕老师怕画砸了。但显然是多虑了,功底本就过硬,雨气漫纸,反而添了不少润气。此画带回后未添一笔,却成了他心头至爱。回想这一幕,他说:“写生时,心眼得明,写生不止是画画,眼里要盛得下山川河流的精魂。”晴天有晴天的清亮,雨天有雨天的湿润。甩掉套路,不需要苦思冥想,顺着感觉自然地去画,眼到、心到、笔到,绩溪的那次写生,山精雨魂都锁在了宣纸上。

  为什么好多艺术家从艺时间一长,就苦于灵感枯竭?那是因为艺术家困于自我,离山水自然、离人间烟火气太远了。而写生能唤回初心,激发灵感。毕宝祥说他一直喜欢写生有几个原因,其一是学画之初便走的是写实路子,笔力早已练到家,“就像挖了半辈子坑,好不容易快要出水了,哪能把打了一半的井丢下不要呢,丢不得,也不能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教学生要讲实在,不可指驴为马,免得学生走歪路,一旦学偏了便难回正途。写生该老老实实拜自然为师,山水画由自然生,做大自然的门生,光荣。

  绘画如造字,最初都是模仿大自然。要想从自然里长出独立的艺术的筋骨,写生是关键一步。历代画家的笔墨故事,早把这个道理说透: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离了写生便没了魂。

  对画家而言,偶尔画些臆造、套路之作,无妨,但不要被套路困住,一旦困住了想要再突破、想要再走远,还得靠写生。“缺了写生,好比人体缺钙:短期或许无碍,久了必骨质疏松,连站都站不稳。”经常有人会说,中国画一定要写生吗?毕老师的回答是:“搞艺术没有什么一定要怎样,但对景写生一定会比闭门造车更生动,写生可以带来生气,写生,写的就是生气。”

写生系列之十一 45cm×64cm

  中国艺术向来讲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石涛那句“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道尽内核,可毕老师更强调艺术的根基:“好像‘我’和‘情’是内核,其他是载体。但你得笔墨过关,才能‘借笔墨’;得把景写活,才能‘借景抒情’。”他举诗词为例:“‘枯藤老树昏鸦’‘孤帆远影碧空尽’,先把景写得有画面、有生气,抒情才成了艺术的抒情。”情本可以很简单,“见了美景开心,画画时舒畅,本身就是抒情”,没必要刻意为之。“写生不用刻意为抒情而抒情。好作品要‘有感而发’,不是‘无病呻吟’。”

  话音一落,老屋里的光影恰好移过墙上挂着的一幅“山间人家”为主题的写生作品,那些树影、山峰、小溪、房屋,笔触里既有生动的光影,又有审美的意趣,恰如是从悲鸿精神里生长出的新笔墨,是“写生入神”的当代回响。艺术传承,要紧的是参悟透前人的精神,再从中找到自己独立的色彩语言,然后是描画出与时代共鸣的新画境。

  从康有为题字到徐悲鸿实践,再到今日毕宝祥与学生的切磋,三代文化人的精神在傅厚岗4号这座老宅子里完成了一场关于“写生真谛”的接力。如今艺术圈里,有人追着流量画“网红风景”,有人把画展办成带货现场,而在傅厚岗4号这间小展厅里,没人谈市场,没人提流量,只说线条、远近、浓淡,只谈初心,只论风景。毕宝祥用这样的展览证明:对“写生入神”的传承,从来都不是挂在墙上的标语,而是让写生回归生活的本真,让艺术在人与人、人与万物的坦诚交流里生长。现在的艺术圈不缺大展厅和聚光灯,缺的恰恰是这样的时刻:顶着热浪来看真山真水的痕迹,就像徐悲鸿先生当年背着画板走江湖、顶着烈日画田野。而今天,悲鸿先生的继承者正以同样的热忱,让“写生入神”的火种在继续播撒。这或许就是艺术传承最动人的模样:不必声张,却自有千钧之力。

写生系列之一 45cm×64cm

  分享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我趁中午人少,再次走进傅厚岗4号。二十多幅写生作品安静地挂在墙上,一楼大厅里,空调滴水落在大盆里,发出的“滴滴”声像雨打芭蕉,把老房子衬得更加安静。二楼,站在宽大的木桌旁回望满墙作品,倒觉得这真实的暑气里,藏着和绩溪写生时一样的温度。毕老师说“把眼睛看到的风景糅进墨色里”,此刻才算真正懂得那些画里的草木之所以会呼吸、有回声,正是因为笔墨里裹着对自然的虔诚,就像徐悲鸿当年在“无枫堂”里落笔时笔尖上攥着的那份纯粹。今天再看这满墙写生,越发觉得特色明显,概括起来四个词:灵秀、干净、典雅、哲思暗涌。

  下楼时,我请教值班的保安师傅:“知道徐先生的画室‘无枫堂’在哪里吗?”他认真地摆手:“收起来了,收起来了。”显然把“无枫堂”听成了某幅画。我转身要走时,他却追上来:“哦!你说的是二楼,摆着桌椅的地方,桌上有台灯的那个。”

  我点点头谢他。其实不用指认,我早知道:此处无枫,却处处是情,无枫堂在二楼的老桌椅里,在毕老师写生的笔墨里,在每个走进这里的人心里。就像这老房子,砖瓦会旧,但徐悲鸿点亮的那盏灯,灯光会一直稳稳地亮着,它照着过往的笔墨,也照着未来的脚步。

  今年是徐悲鸿先生诞辰130周年,毕老师的这场展览,恰是请先生看今日写生里未断的火种,也请今人见证百年精神如何在笔下获得新生。毕竟,传承不仅是博物馆里的标本,更是每个人带着自己的体验走进来,再揣着一点精神的火光走出去,这光一传十、十传百,灯光便永远亮得鲜活。

标签:写生;徐悲鸿;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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