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牧歌
□ 易音佳
每日近黄昏,水泥丛林边缘的残草地上,我总撞见那群羊。它们身躯割裂成两种存在:前半截嶙峋如枯枝,后臀却沉重下坠。母羊灰白的乳房鼓胀如皮囊,几乎蹭到干裂的泥土——所有生机都孤注一掷地流向了生命的末端。卷曲的羊毛裹着尘土,像未梳理的旧棉絮。
羊群固执地垂首刮擦着枯草地,草茎早被啃成贴地的硬茬。几只羊仰头啃咬灌木粗糙的枝条,在树皮上留下湿漉漉的齿痕。这片水泥围困的绿意,如何填满生存撑开的空洞?
老羊倌蹲在荒土交界处,眼珠蒙着灰翳,皱纹在他黧黑的脸上刻出沟壑,如风化的界碑。我走近时,风卷来旷野的气息:“草不好找了吧?”他迟缓抬头,咧开干裂的唇挤出沙哑的音节,浓重的乡音碎在风里。那双与赭褐色泥土融为一体的大手,正一根根拔起水泥缝间的枯草,皲裂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草茎被仔细塞进磨破的编织袋。
“拔草喂羊”的图景荒诞如喑哑的牧歌。抬眼望去,新铺的水泥路冰冷刺眼地刺向远方。空旷的路面吞噬了曾经呼吸的土地,只留下拔草的佝偻背影、羸弱的羊群和风中的草腥味——这是大地边缘关于消逝的断章。
羊群臃肿的灰影没入楼群锋利的轮廓,如褪色的《游牧图》被裁去主角。青铜箭镞般的寒风刺过耳廓——这风曾掠过古代旌旗驼铃。寒意不仅来自气温骤降,更源于土地的千年记忆。无根的惆怅如岩层冰泉漫上心脏,灵魂似被连根拔起——我仿佛看见牧歌与古道写就的史诗,正被巨手撕碎,散落的残页在风中翻飞:四子王旗的号角、集宁路的瓷音……都成断句。
夕阳急速沉没,灰蓝吞噬万物轮廓,羊倌的皮卡静卧其中。铁笼里的牧羊犬双目如不灭狼烟,锁死羊群消失的方向——它的祖先曾守护皇家牧群,此刻吠声却被钢筋囚禁。风裹挟冷冽土腥,混杂古老烽烟的气息,沉沉压住胸口。每一次呵出的白雾,都是对敕勒川“风吹草低”的招魂,如今却坍缩成破袋里干枯的草茎。
远处,退耕还林的标语在暮色中闪烁着温润的光芒——绿色的新生如大地温柔的呼吸。推土机并非终结者,它翻动着土壤,是为古老智慧与现代生机搭建的桥梁。牧人解读星象的深邃目光,正校准着生态修复的罗盘;长调的悠远旋律,在新生的草场上找到了更辽阔的共鸣腔;而成吉思汗子孙策马扬鞭的豪情,已化作驾驭时代机遇的胆识,在创新之路上续写着与风的约定。
羊群在精心呵护的生态牧场中健硕成长,它们的丰盈,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动注脚;它们啃食的每一株新绿,都在滋养着乌兰察布文明根系向下扎根、向光生长的力量。
这土地的黄昏,正沉淀为黎明的序章。当“集宁”之名从元代碑刻的荣光中走来,在现代站台汇入世界的交响;当红山口的盟会之地,在导航软件的精准定位下向八方宾朋敞开怀抱,那融于血脉的豪迈与对苍穹的向往,正被时代赋予崭新的羽翼。风沙依旧低语着过往,但历史的尘埃已成为滋养未来的沃土。在水泥与绿意交织的新画卷上,我们饱蘸希望的墨色,深情描绘:那只被赋予了守护新家园与生态平衡使命的牧羊犬,眼中重燃着坚定的火焰;那双曾经抠挖草根、如今正娴熟嫁接传统智慧与现代科技、培植希望之苗的巧手,纹理间流淌着泥土的芬芳与创新的脉动;以及所有在时代浪潮中,将游牧魂灵淬炼为开拓精神、谱写崭新乐章的不屈身影。
这所有跃动的瞬间,都曾是那部名为《牧歌》的千年长卷上,带着毛边、浸染着汗渍与草汁的“断章”。它们并非被遗忘的碎片,而是被时代之手精心裁剪、重新装帧的过渡页。这珍贵的断章,被郑重地镶嵌在乌兰察布生机勃勃的崭新扉页上,成为连接古老血脉与未来蓝图的金色纽带。它深情诉说着:变迁,不是消逝的哀歌,而是大地与苍穹那永恒和声的华丽变奏。风声、蹄音、长调与生命的韧性,正与科技的韵律、绿色的理念、创新的激情深度交融,共同谱写着一曲更为壮阔、包容而充满无限可能的希望交响。
新的篇章,在绿意盎然与数字脉动交织的书页上奋笔疾书。墨迹淋漓处,早已为那只忠诚的守护者、那双既能触摸大地根脉又能链接寰宇风云的巧手,以及那回荡在风中、融合了古老智慧与现代活力的新生牧歌,铺就了最宽广的舞台。这,便是乌兰察布从“断章”中升腾的希望之光——一曲悠远的牧歌,在时代的熔炉里涅槃,它的精魂并未消散,而是化作更磅礴的旋律,在绿色与科技共舞的辽阔天地间,激昂回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