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稻秧

□ 陆海生

　　又到了起稻秧的时候，小河水满，似乎要溢到我的心里去。

　　每年刈麦之后，赶趟儿似的，便是插秧。不比现在，小时候故乡的那一片贫瘠土地，全凭人工插秧。“头上太阳晒，脚下水汽蒸。”我实在应付不来，于是就闹着跑去起稻秧。

　　好想在大堤上浓厚的树荫下乘个凉，又被匍匐在地上歇脚的老水牛的目光驱赶，到处都是牛粪，到处都是苍蝇，我想立刻逃离；好想在小道上泥泞的水坑里玩耍，又被疾驰的拖拉机的鸣声驱赶，泥浆溅到衣服上，又溅到脸上，我差点跌倒。“去吧，你妈在那里！”父亲生气地把我丢在地头上，就匆忙回去插秧了。

　　顺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我在田埂上飞奔起来，突然脚下一滑，踩到一个东西。“妈呀！蛇！”我落荒而逃，恨不得立刻扑进母亲的怀里。惊慌中，我迷失了方向。一块块秧田，纵横交错，星罗棋布。一点点人影，隐于碧绿，匿于水雾。水天一色，浑然一体。但由于害怕，我就觉得眼前是一张灰蒙蒙的无形的大网，罩得我透不过气来。

　　母亲坐在水里，一条小板凳略微高出水面。看到我跑过来，她猛地站起来，抬头看着我，满眼怜惜。汗水从她的脸颊滴下来，溅到水面上，开出一簇簇灿烂的水花。“别过来，这里有蚂蝗！”她紧赶着把手里的稻秧用一根稻草扎起来，放到水里，又摘下她的宽檐草帽，跨步到田埂边，给我戴到头上。

　　“蚂蝗！什么样？”我疑惑不解。我觉得能和母亲坐在一起，比田埂上好玩。于是，在母亲转身的时候，我不听劝，也跟着下了水。母亲顾不上赶我，忙着起稻秧去了。

　　母亲坐回到小板凳上，微微弯腰，往前探身，双手便捋到秧苗，用力拉扯一下，秧苗便带着泥浆出水了，然后在水里涮一涮，除去泥浆，露出根须。母亲再仔细挑出杂草，用一根干稻草扎紧秧苗的根部，一大把待栽的秧苗就捆好了。

　　母亲是个急性子，干活利索，左手秧苗，右手稻草，绣花一般，瞬间完成了一件艺术品。不一会儿，她的周围便布满了一把把稻秧，横七竖八地躺在水里。母亲顾不上擦汗，借着起身直腰的机会，把稻秧拎到田埂旁，等着父亲来拖运。

　　我帮不上忙，还想坐小板凳。于是，母亲把小板凳让给我坐，并嘱咐我放下裤脚。没有了小板凳，她只好叉开双脚，弯下腰，去拔秧苗。时间长了，母亲腰酸背痛，汗流浃背，几乎虚脱。她只好把一只胳膊垫在左腿上，保持身体平衡，另一只手去拔稻苗，涮泥浆，然后站起身，再捆秧苗。

　　看着母亲难受的样子，我终于醒悟过来，赶忙把小板凳让给母亲。我起身时，一条黑黝黝的小虫子蚯蚓一般蠕动，吸附在我的小腿肚上。母亲迅速跨过来，弯下腰，猛地一拍，吸血虫瞬间缩成一团，掉落下来。这一回，我吓得不轻，但是强忍着泪水，出奇的安静，倒不是担心没有听母亲的话会被责备，而是不想让疲倦的母亲为我担心。

　　想一想，每一次经历都催人成长。记得小时候生病输液，母亲总是把我揽在怀里，后来母亲从田里干活回家，我便主动给母亲打水洗脸、端茶盛饭。后来，在外求学，母亲顶着寒风给我送去棉衣，等到放假时，我把没舍得吃的美食带给母亲。那一次也是如此，母亲起稻秧时，我悄悄学着她的样子，把捆好的秧苗拎到田埂边，堆成一座座“城堡”。那是母亲用汗水堆砌的城堡，也是我们共同劳作的成果。母亲不时回头看看我，我对着她笑了笑，示意她不用担心。

　　后来，我逐渐加入到插秧、割稻、做饭等力所能及的劳作中，尽可能减轻家庭的负担。父亲惊讶于我的改变，只有我知道，那是母亲给予我的启悟，也是生活给予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