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江海交汇的沼泽地,小桥流水人家,处处都有诗情画意。从小就识得浮萍,它蹭着祖母从屋后河里提上来的一桶水来到我眼前。一棵只有小拇指大的绿草,薄薄的三片瓣儿紧贴着水面。祖母告诉我,这东西叫浮面草,我上书坊了,才知道叫浮萍。第一次识得浮萍后,我就扯着祖母的衣角,脚踩着趴满青苔的砖砌水塌,看着祖母要取一桶水,需得将拥挤在台阶前水面的这些小东西轻轻推开。只能是轻轻的,祖母舍不得下手太重,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祖母对这小东西的怜爱,我也喜欢它了--改成“她”吧,最起码我不讨厌。祖母舀水也是轻轻的,慢慢的,下手太重,会将她们的结伴联盟摧散,严重的,将会掀翻开来,青白色的肚皮朝了天,发丝细的几根灰色根须,我想那应该是不得活的。
小东西春天透绿透绿,随着涟漪跃动,任凭风儿送行,到哪里都有朋友,缠着荷梗,跃上菱篷,嬉游在芦头的缝隙间。陌生和害羞与她无缘;酷热的夏是她生命旺盛的顶点,疯疯癫癫,无论是在什么环境里,她有些喧宾夺主,成群结队占满了水面,连不能缺氧的鱼哥儿她们也只给一个巴掌大小的呼吸空间:只有秋天将染成褐黄的她吆喝到无风的角落时,才学会了安静;待酽冽西风冻僵了河面,她像个小醉翁般飘飘忽忽地沉到河底。
说浮萍无根,那是不识浮萍。她有根,只是爱洁,或洁身自好、不愿永远扎在河床里;她有根,就是米粒头长。小小身躯,长个长根是装模作样;她有根,她带着根行走,到哪里都能生存,一身轻装,借四面来风漂泊天下、广交朋友何乐而不为?其实根须不论长短,知道自己发肤何处倒是最要紧的。
秋天快要走的时候,叫浮萍赶紧去河床上休养生息,否则有生命之忧。她极不情愿,认为是危言耸听。是风逼着她去的。当水族朋友们在寒冷中哆嗦时,泥土已把她拥抱在怀里。虽然这块地方不一定是自己的出生地,但河床是块静态的整体,谁也不能把它分割开去,她已听到了亲人的呼吸声。冬天告诉她,来年桃红柳绿时,春会把她从泥土里唤醒,让流动送她去向往的地方,包括家乡。她感激,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想回老家时,沿途给河流多染些绿色。
和树的叶落归根、游子的思乡情结,小浮萍没有两样。
在北京的这十来个年头,凭着自己的爱好,像浮萍那样逡巡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家也建了,业也顺心,不知为什么,却感到了疲倦开始来临。当华灯驱散了日间的喧嚣,深夜的静溢来到床前时,我仿佛像浮萍进入了秋的季节。街坊上的灯火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和薄纱,驱赶着屋里的黑暗。壁上和窗户对应的地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子,薄纱飘动,亮子就闪烁。这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祖母提的水桶里的浮萍。我赤着脚下得床来,轻轻推开窗户,望着天上的一弯亮月,一个激灵,守不住魂儿了,她带着我飞回了故里。
这才发现,其实我就是一棵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