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的《秋夕》里这一句“轻罗小扇扑流萤”描绘了少女在寂寥夏夜中,用轻薄的罗扇追逐流萤的画面,极具意境美。什么人才会使用小扇呢?不写人,人却在画面里。什么人才会去扑呢?不写年龄,天真可爱尽在这一字里。这句成为中式审美意象里的一种动态之美。青春之美。而扇子正是她的道具。
苏扇,被世人称为雅扇,从纳凉小物到承载书画、篆刻、刺绣的手工艺品,苏扇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演变与传承。不论是文人墨客追求的雅致折扇,还是美人手中的华美团扇,都有着苏州城独特的气质。
苏扇分为三大类,即绢宫扇、折扇和檀香扇,统称为“苏州雅扇”。绢宫扇以前叫做团扇、绢扇等,历史最为悠久,起源于新石器时代,殷商时期,作为帝王外出巡视时遮阳挡风避沙之用。西汉以后,扇子开始用来取凉,由此进入繁盛时期。王建《宫中调笑·团扇》写道:“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以扇喻人。”开篇即以团扇起兴,点明主题。团扇更象征着美人失宠、被君王遗忘的命运。
南宋起,苏州人开始自制折扇。在明清时期,折扇因为文人雅客的追捧而急速发展。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苏扇市场受外部影响,销量骤减,从而诞生了一款新的扇种——檀香扇,以檀香木为原料,采用拉花、烫花、雕花、画花等工艺制作而成。
在苏扇制作行业内,有“一扇百工”的说法。复杂的制作工艺,意味着学习制作苏扇的过程艰辛万分。一根竹子、一块木料从选材到成扇,要经过数十道工序,选料、煮料、陈放、配花、破料、扇骨造型、修整扇头、打磨、烫钉、配扇面、烘烤定型、捆绑定型等等之后,才会变成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样子。2006年,苏州制扇技艺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盛春也成为传承人之一。
苏州曾经有着好几十家扇厂都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销声匿迹,而现在硕果仅存的凌云扇厂其创始人就是中国制扇工艺大师,苏州市市级“非遗”传承人盛春。
扇底摇出的风,悄然翻过时光的纸页。昔日机械学校图纸上精确的线条,最终在苏州深巷的幽光里,被扇骨温润的弧度和绢面上晕开的墨色温柔覆盖。盛春俯身于灯下,刮镰在竹片上发出蚕食般的微响——那并非仅仅是削刮竹木的声音,而是生命向另一种维度拓展的秘语。
当指尖的血痕化为薄茧,当废料的焦糊气被新扇的清韵取代,她手中诞生的,已远非一柄纳凉的器具。那竹骨的弧度里藏着师者的期许与光阴的叩问;绢帛的经纬间,交织着匠心的孤诣与传承的微光。每一道刮痕都是对完美的朝圣,每一次绷紧都是对易逝之美的挽留。
初见“侠女”
2024年11月,随着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全网爆火,一款叫“金箍棒”的苏扇在全网走红,买家需要排队预订才能买到。扇骨用乌木制成,扇面是黑色洒金宣纸,让持扇者在感受到丝丝凉意的同时不失厚重。折扇一端的扇大骨上,用篆体雕刻了“如意金箍棒”5个字,并涂以金粉或夜光粉,夜里还能闪闪发光,扇大骨的两端镶嵌着用螺钿打磨成的云纹。
这一次我要采访的就是“金箍棒”的设计者盛春,头衔甚多,节选几个:江苏省紫金文化英才、江苏省乡土三带名人、江苏省高级工艺美术师、苏州市非遗代表性项目制扇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苏州市时代工匠。
金箍棒折扇
我如约来到了位于盛风苏扇艺术馆的二楼,秘书说盛老师马上就到,我还未落座,一位穿着橄榄绿色休闲帽衫的中年女子就风风火火地从楼梯走了上来,“是盛春老师吗?”我想,这便应该是她了。只见她素面未施粉黛,椭圆的脸上透着干练和一种在武侠片里才见到过的侠气。
盛春带我参观了盛风苏扇艺术馆的藏品。这些藏品有的是盛春的原创作品,有的是她复刻的故宫藏品,每一面扇子都透露出精致与典雅。扇骨常用竹篾,通过“细拉花”工艺在扇框上雕刻出复杂精美的镂空图案,如缠枝花、如意纹、冰裂纹等。这种镂空骨架本身就是艺术品,也减轻了重量,增加了通透感。扇面装饰常施以绘画、书法、苏绣、缂丝、堆绫、贴绢、彩绘、泥金、洒金等苏州擅长的传统工艺。题材多为花鸟、山水、仕女、书法等,风格清雅秀美。
复刻故宫宝扇
故宫的藏扇中,60%都来自苏州。漫步故宫深宫,推开那尘封的库匣,万千藏扇如沉睡的江南旧梦。令人惊叹的是,这满目琳琅的宫廷雅物,竟有六成之上,皆烙着姑苏的印记。明清两季,苏州早是“苏样”风靡天下的源头,其制扇之精冠绝九州。自文人墨客挥毫的素面团扇,到能工巧匠雕琢的檀香折扇;从“吴门画派”点染的山水清韵,到“乌骨泥金”闪耀的皇家气度,无不自阊门内外、桃花坞畔的工坊流出,沿运河千里迢迢,直抵宫阙。帝王案头摇动的清风,妃嫔袖中半掩的芳华,其筋骨与魂魄,皆在江南烟雨里滋养成形。这一柄柄小扇,不单是纳凉之具,更是苏州匠心跳动数百载,献给紫禁城的无声史诗,无声诉说着“苏工”如何以极致风雅,征服了九重宫苑。
2013年,在北京故宫举办的故宫藏扇展,惊艳了众人。展览上那柄梧桐叶长扇乃是扇中绝品,形制之奇,平生仅见。缂丝的画面上,一个凤凰栖息在梧桐树上,边上牡丹绽放。工作人员轻叹:“此番展出后,再面世恐需五十年。”这话如重锤击在盛春的心上:五十年里,师辈的记忆将消散于风烟,后辈怕连此扇之名都未闻。盛春默默转身,心头燃起复生古扇的执念,她要挽留一段行将断绝的美的血脉,为这人间精粹,续一缕不熄的薪火。
盛春发誓要复刻一把一模一样的“梧桐叶”,故宫博物院慨然相助,许她深入库房观扇。原扇静卧玻璃之后,只能在一米之外凝视。她多次往返于苏州和北京,殊不知,这扇骨之弯弧,竟以九个月漫长光阴为代价,废料堆积几可埋人——这是一场与扇魂无休的缠斗。夜半时分,她常因梦中灵光突现而惊醒,辗转反侧,待到天色初明便急急扑向工坊。更为惊心的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六次车祸,竟都因她开车时全副心神早已飞驰到扇骨弯折的玄机上。
最不堪的,是公司楼下房东那辆崭新的车。两次皆因她要赶着试验做扇子的新念头,车一拐进厂区便急如星火,恨不得扔下车就跑,于是仓促停靠间便撞了上去。终于,她索性不再开车了。
多少次疲惫不堪,她几乎要放弃这自讨的苦吃。然而每次沮丧之后,心底总有个声音执拗地响起来:古人既能为之,今人何独不能?于是她又俯首于那堆弯折的竹片之间。车辙的凌乱与扇骨的弧度,皆是匠魂挣扎的印记;所谓痴心,不过是凡人向至美之境一次次踉跄而行的勇毅。
“梧桐叶”故宫团扇完工的那天,一向滴酒不沾的盛春自己开了一瓶好酒,庆祝自己填补了绢宫扇制扇技艺的历史空白。故宫博物院听说盛春居然有这样的本事也十分惊喜,之前他们是想也不敢想啊。有空闲的时候,盛春又挑选自己喜欢的故宫宝扇,复刻了康乾年间的10把不同款式的。通过这些扇子,她把故宫藏扇的工艺复刻了出来,自己也进步良多。
盛春的讲述生动有趣,这位匠人为了复制故宫梧桐叶扇子真是拼了命。最打动我的是那些细节:废料能埋人、做梦惊醒、六次车祸——特别是连撞房东新车两次的糗事。这种偏执又可爱的匠人精神,源自基因携带。
制扇技艺——绢宫扇
与扇之缘
盛春的外婆家在新中国成立前是个大户人家,外婆琴棋书画以及编织等女红样样精通,母亲也是能歌善舞。盛春自小就对传统文化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还曾跟外婆家的九姨妈学过刺绣活儿,艺术的种子在童年时光里便生根发芽了。
苏州的晨雾里,盛春又一次踏过桃花坞的青石板路,爱人胡建忠又为扇料的事奔波去了,这取货验货的担子,便沉沉落上她的肩头。那时苏州扇厂有许多活儿都是发包到家庭作坊去做的。
她与建忠本是机械学校的同窗,齿轮咬合的精确、图纸线条的冷硬,曾是他们熟稔的语言。毕业后,建忠开始做扇子贸易。那些薄如蝉翼的绢罗在绷紧的扇面上晕开的山水墨韵,令她沉迷。
她每每叩开一扇扇窄门,目睹那些老匠人俯身于灯下,指尖翻飞如蝶,细密的汗水浸透鬓角,一种近乎悲壮的力量悄然攫住了她,令她屏息。这日,她又踏进一户老师傅低矮的作坊。光线昏蒙,老人伏在案上,满头银丝被汗黏在额角,浑浊的老眼凑近手中的扇骨,手指颤抖着刮磨竹边,细小的竹屑在光束里簌簌飘落。案头堆着未完成的扇面,如一座沉默的小山。“老师傅,这批扇面……厂里催得紧……”盛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闺女啊,眼睛花了,手也抖了,怕是要误了工期。”
盛春默默接过老人手中那片薄薄的竹骨,指尖触到那温润微凉的弧度,一个念头破土而出,清晰无比:与其焦灼地等待别人手中流出的光华,何不自己亲手去触碰那竹木的纹理,去聆听那绢帛的呼吸?
这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疯长。她决意拜师。盛春鼓足勇气,在一个微雨初霁的午后,叩响了陶家那扇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黑漆院门。陶师傅正在庭中侍弄几竿瘦竹,闻声抬头,见是个眉眼清亮的年轻女子,手中紧握着自己做的一把素面折扇,便心下了然。待盛春恳切道明来意,陶林之缓缓抚过自己用了大半辈子的刻刀,刀柄已被掌心磨得温润如玉。“这活儿,苦啊,”他声音低沉,“耗眼力,磨性子,手指不知要磨破多少层皮……年轻人,真愿学?”盛春的目光毫无闪躲,只深深点头,那眼神里的执着与虔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陶林之心底沉寂已久的回响。一个怕手艺失传,一个求艺若渴,在这微雨的庭院里,一种庄严的托付悄然达成。
拜了三个老师
1990年,盛春师从陶林之学习折扇制扇技艺。从此,陶家幽静的作坊里,便多了一个凝神屏息的身影。盛春一头扎进竹木的清香、绢帛的柔韧、浆糊的微甜以及颜料的气息里。陶师傅教得毫无保留,那是他毕生心血的倾囊相授。劈竹取料是第一道难关,要将坚韧的毛竹劈成厚薄均匀、弧度完美的扇骨,力道需不疾不徐,如春雨入土。盛春初时不是劈裂便是厚薄不匀,手臂震得酸麻,虎口隐隐作痛。陶师傅不言语,只一次次将废料投入炉膛,那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沉静的脸:“竹有竹性,你得顺着它的筋骨走。”盛春咬紧牙关,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肩上搭着的素布。
刮青更是考验指尖的敏感与耐心。用锋利的刮刀,以极其微妙的角度,将扇骨表层那层青涩的竹皮薄薄地刮去,露出底下温润如玉的竹肌。力道稍重,便留下无法弥补的刻痕;稍轻,又显粗糙。盛春凝神静气,屏住呼吸,指尖在刀背与竹骨间传递着最细微的触感,仿佛在与竹的灵魂对话。日复一日,她的指腹被磨得粗粝,指尖却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能清晰感知竹木纹理最幽微的走向。
一根竹子或一块木料从选材到成扇,细分下要经过数十道工序的锤炼:选料、削边、打磨、扇骨成形、泡水定型、修整、磨平、烫钉、烘烤定型、捆绑定型等等之后才会变成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样子。
1997年10月盛春与丈夫共同创办了苏州市凌云工艺扇厂,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路,开始进行企业化运作。同年年底,她邀请业界翘楚宫扇制作大师包正作为企业技术指导,同时拜包正为师,开发绢宫扇项目。
绷扇面如抚琴弦,需力道均匀,经纬细密,绢罗在绷架上舒展如云。盛春全神贯注,仿佛天地间只剩那绷架与手中丝线。偶尔一个分神,绢面受力不均,立时起皱。师傅亦不苛责,只轻轻一叹,那叹息却比责备更令盛春心头一紧。她默默拆线重来,直至绷好的扇面在灯下看去,平滑如镜,光洁如月华流淌。
当盛春终于独立完成第一把像样的团扇,那细密的竹骨匀称光洁,绷紧的绢面平整如砥,轻摇之下,风从扇底徐来。师傅对着光细细检视每一个细微的接口,指腹缓缓滑过扇骨的弧面,一丝极淡的笑意终于融化了他嘴角常年紧绷的线条。他并未出言夸赞,郑重放回盛春手中,那沉甸甸的分量,是无言的嘉许,亦是更深的托付。
2018年,盛春师从中国美术大师,国家级制扇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邢伟中学习檀香扇制扇技艺。做扇子是门苦活,当年学习制扇时,很多男学徒都吃不了的苦,盛春坚持下来了,一坚持就是30年。她自己已经记不清用钝了多少把雕刀、磨平了多少把矬刀,手上的老茧积累了一层又一层,伤口结痂了一次又一次。最严重的一次,盛春不小心割伤了手指,伤口深可见骨。
自此,盛春家的灯盏,熄灭得一日比一日更晚。案头堆积的竹料与绢素,渐渐替代了昔日机械图纸的位置。胡建忠风尘仆仆归来,常看见妻子伏案的背影被灯光温柔地笼罩着,手中刻刀在竹片上落下细小的痕迹,发出沙沙微响,如同春蚕食叶,孜孜不倦。他默默递上一杯温水,望着她指尖那细小的血痕与薄茧,心中了然,妻子的心魂已彻底被这古老而精微的手艺俘获,她手中指向的,已远非一柄纳凉的竹扇,而是一条通往古老艺魂深处的幽径。
承接国礼
为“2017厦门金砖五国峰会”主场馆制作艺术品苏扇是一个光荣的任务,从接受这次国礼邀约订制任务到完成制作,盛春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2017年9月3日,鼓浪听涛,白鹭翱翔。金砖国家领导人第九次会晤在美丽的鹭岛厦门举行,扬帆第二个“金色十年”金砖新航程。盛春按传统制法亲手创作的四把团扇作品在会议的宴会大厅精彩呈现。被会馆永久收藏。
盛春还承接过2015年“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国宴礼品乌木扇及展示台屏的制作任务以及北京奥运会纪念折扇、南京青奥会纪念折扇等等。中国作为一个扇文化的发源国家,拥有深厚的扇文化历史,盛春作为扇文化的传播者,一直在向世界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道路上,不断努力前行。
在创新方面,盛春紧抓文化精髓,开发苏扇新样式,增添文化多样性。有一次,她去参观福州的林觉民故居,深受触动,踏入林觉民故居的幽暗厢房,盛春的指尖抚过冰凉的木棂,仿佛触到了百年前那封绝笔信的墨痕。少时诵读《与妻书》的震颤,此刻在故地化作汹涌的潮汐,字字泣血,“意映卿卿”的呼唤犹在梁间萦绕。
归来后,她闭门数日,一柄素白团扇渐次铺陈心绪。绢面以淡墨皴染出夜雨孤灯的氤氲,几行蝇头小楷摹写诀别词句,笔锋藏尽未竟的千言;扇骨则选用沉肃乌木,棱角分明如志士嶙峋的脊骨。当指尖轻摇此扇,竹骨微颤,恍闻黄花岗上穿越时空的飒飒风声。
《风》
培养年轻人
2019年7月,央视7套《乡土》以《老艺新生》为题,聚焦苏扇制作。节目追踪拍摄了年轻人向苏扇大师盛春学习制作苏扇的全过程。这两位年轻人是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研究生,对于他们的到来,盛春甚是欢喜,她希望能多与年轻的思想交流、碰撞,将前卫的思想与传统工艺融合,赋予苏扇更旺盛的生命力。经过盛春的指导,两位年轻人最终交上了满意的答卷。
30余年的扇艺制作让盛春对这一门手艺有了很深的感情,这样的传统技艺不仅不能失传,更要发扬光大。盛春的扇厂培养了一大批年轻人,她经常鼓励这些年轻的工人在制扇中拿出自己创新的设计,“如果工人提出想要提升学习,我愿意帮助他们负担一部分的学习费用。”盛春这样说道。
她从传承人培训培育、后继力量培育、校企合作等方面出发,有步骤地持续组织苏扇制扇技艺培训工作,逐步构筑传承梯队。从业从艺期间,盛春共培训带徒15年以上工龄制扇匠人32人,10年以上工龄制扇匠人26人,5年以上制扇匠人14人,3年以上制扇匠人11人。期间传承培养制扇匠人百余人。近三年内,制扇传人共有六位获得助理乡村振兴技艺师称号、四位获得苏州市助理工艺美术师称号、三位获得区级代表性传承人称号。
行万里路,做万把扇
早在十几年前,苏扇其实就开始“出海”。彼时,盛春为日本、韩国等扇子工厂代工,一把扇子只能卖五六元。正是从那时起,推动精品苏扇走向世界,向世界展示真正的苏扇之美,就成为盛春的愿望。对于非遗“出海”,她有着一股执念。盛春也多次带着作品前往国外展会,向国际友人介绍、展示苏扇。
2018年,盛春为“一扇百工”法国卢浮宫非遗展设计制作了数十把融合了多种非遗技艺的精美苏扇作品,获得了业内诸多嘉奖,它们是行走的东方美学宇宙。寸尺扇面,她融汇缂丝之绚、苏绣之精、漆雕之韧、镶嵌之巧;檀香扇骨间,更藏进姑苏园林的曲径通幽。当这些承载着江南千年魂魄的雅物,静卧于卢浮宫玻璃金字塔的辉光之下,古老的东方技艺与西方的艺术圣殿悄然对话。每一道细密如发的刻痕,每一缕流转生辉的丝线,都成为无言的使者,向世界低语着中国匠心的浩瀚与精微。
“我去参加法国非遗展的时候,政府工作人员还问我要不要去办一部POS机,我说办POS机做什么?对方说可以售卖作品。其实我根本没打算卖,因为我觉得外国人不会理解中国文化。”盛春笑着说。然而巴黎之行颠覆了她的预想。她惊讶地发现,法国观众不仅欣赏苏扇之美,更能理解其深层意蕴。有学生甚至热切询问:“哪里能学做这样的扇子?”这份共鸣超越了语言的障碍。当盛春用简单英语配合手势,带领法国孩童体验制扇时,孩子们眼中闪烁的光芒,无声印证了文化无界。
2024年8月,苏州吴中区组织17位“吴中百匠”代表组成展团,全程记录“非遗出海”行程,在线上陆续发布“文化交流之旅”“非遗出海七夕特辑”“展销纪录”等主题短视频,受到广泛关注。盛春也在其中。
多年来,她出国参加展览,推介相关非遗产品,同时也结交了许多外国朋友。他们邀请盛春前往世界各地的高校开课、讲座,向外国青年讲述苏扇的制作过程与艺术理念。
截至目前,盛春团队创新了多项苏扇制作技艺,已经拥有987项版权,外观专利69项、发明专利6项、实用新型专利12项,研发的苏扇产品深受行业内外认可。盛春的作品获得多项金奖,其中团扇作品《花戏蝶》获得江苏省民间文艺最高奖“迎春花”奖。其他作品也多次获得国艺杯“金奖”、艺博杯“金奖”、苏艺杯“金奖”等。
授徒传艺
新媒体宣传绝处逢生
盛春创办的凌云工艺扇厂,过去是传统的制造业企业,生产的苏扇也只用于批发,而非零售。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让企业入不敷出,几乎停摆。不过,这段时间,应故宫博物院的邀请,盛春团队参与了养心殿的修复工作,主要修复门窗部分。
盛春性格里始终写着“不服输”三个字。2021年,盛春带领团队开启苏扇直播+电商探索之路,从苏扇的历史、苏扇制扇技艺、苏扇成品、苏扇发展故事等角度向大众展现苏扇样式之美、技艺之精,并通过直播带货的形式开拓苏扇消费市场。
2021年,梅雨时节的姑苏城,水雾濛濛,盛春团队的直播开始了。镜头里,见李师傅刻满风霜的脸。他展示着手中那柄团扇,指尖微微发颤。扇面是细绢上晕染的山水,扇骨是温润湘妃竹,扇柄下还悬着流苏。他起初讷讷,不知如何言说。谁知屏幕里竟有识货人问:“那扇骨是湘妃竹吗?”老李眼睛一亮,干枯的指尖轻轻抚过斑驳竹纹:“正是,竹斑如泪痕,是相思竹啊……”一句问答,如星火点燃了沉默,弹幕骤然间如星河流淌在屏幕之上。
首场直播,就吸引了人气。那晚,仓库翻出仅存的三刀上好宣纸,李师傅窗下的灯也亮到后半夜。扇子开合之间,扇骨扇面牵连着无数双手与生计——原来最古老的事物,也能生出最鲜活的春风。扇底风起,吹活了一池春水,也吹开了时代的新窗。一柄苏扇不仅带动了自身产业的发展,同时为竹、木、宣纸、丝织品等供应链带去了新的经济增长点。
通过一段时间的直播,数据显示主流客户基本上是22岁至35岁的年轻群体。他们喜欢传统的工艺,但不一定喜欢传统的审美。明确这点后,盛春将螺钿镶嵌的面积扩大,营造出了年轻人喜欢的效果。曾经,盛春想复制传统形制,把嵌螺钿工艺呈现在扇子上,起初她琢磨着先上腻子、底漆,将螺钿隔开,然后摁进去、上生漆、打磨,结果嵌镶的工艺难度特别大,导致扇子的缝隙大。后来在团队的帮助下,摸索出了方法,通过在扇骨上直接开槽,用鱼鳔胶镶嵌,这才有了“三合青嵌螺钿”工艺的全网独一份,而这项工艺,也用在了包括“如意金箍棒”在内的众多热销商品上。
“懂扇子的知音其实都很挑剔,直播间里展示的那一把,就是他要买到手的那一把。”盛春解释说,这样的“默认这一把”,也给手工制作的苏扇提出了“标准化”的议题。同时为了促进苏扇行业规范化发展,盛春牵头编制了苏州市地方标准《苏式传统文化苏扇(绢宫扇)制扇技艺传承指南》,参编了苏州市地方标准《苏式传统文化苏绣技艺与文化传承指南》,行业标准的建立,对今后传统非遗商品的“品控”立下了“规矩”,也成为电商销售中,“量”与“质”的准绳。以确保制扇技艺得到有效传承,促进制扇行业发展,保护传统苏扇文化。
定标准不易,执行却更难。早几年,车间主任都是从早到晚泡在车间,盯着师傅做。每一道工序都要提醒、检查十几遍。后来,企业慢慢摸索出制度化的流程,让两个师傅专门做同一款,推进“标准化”。从祖传扇子制作的标准里推导出数学公式,做出新规格的扇子。“这在同行看来,都是很突破底线的。”盛春说道。
鉴于很多观念相近,我们相谈甚欢,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我还参观了苏扇生产线,感受了原汁原味的生产工艺流程。馆内制扇工作间为半开放式,透过玻璃就能够看到师傅们在制作苏扇。苏扇常用的材料,有毛竹、黄檀、乌木、柏木、沉香木等,因为原材料的不同,扇子的价格也会相差很大。直播间里,一个小姑娘正对着镜头介绍,桌上摆满了扇子,而折扇居多。
暮色漫过盛春工作室的青砖檐角,她执一柄未完工的素面折扇送我至巷口。晚风忽起,拂动门楣下悬着的竹风铃,叮咚声里,我们几乎同时脱口吟出那句刻进骨血的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她眼中倏然掠过一道光,像剑锋劈开灯影,“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我接上后句时,她手指轻抚扇骨上凌厉的竹节纹,忽然笑叹:“瞧这扇骨,多似收鞘的剑。辛稼轩的剑气,原也能折进这方寸苏工里。”巷外河面碎金荡漾,恍惚有铁马冰河之声从六百年前的运河烟波中隐隐传来,而掌中扇骨微凉,竟也透出三分英雄体温。
技艺的灯火,常摇曳在寂寞的边缘。盛春接过非遗衣钵的刹那,也接过了照亮幽暗的火种——它照亮的不仅是一间作坊,更是手艺在时间洪流中倔强呼吸的姿态。扇底春风起处,吹散的是遗忘的尘埃,拂醒的却是沉睡在竹木绢帛里的千年精魂。那风如此之轻,却又如此之重,足以托起一个行将黯淡的世界,让它重新在匠人的掌心里,焕发出温润如玉的光泽。
(作者系苏州高新区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