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江说茶:说不尽也道不完的华夏“茶”事
2025-06-09 14:13:00  来源:江南文化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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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夏民族的那些“茶”事,说不尽也道不完。这貌似不很起眼的东西,润物无声地,就这样滋养了一个民族,润泽了一代代人的心灵。作为华夏文化的一个组成,“茶文化”有如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有着深无底、淘无尽的涵容,等待我们的心灵去感悟,等待我们的笔墨去抒写——

  享受心灵的自由无拘

  每年新茶上市,都会收到不少新茶,除了江南本土的绿茶、白茶,还有来自远方师友寄赠的黄金芽、金骏眉、铁观音,珍惜且欣喜。一年四季,因为案头总有一杯或澄碧、或馥郁的茶,冒着似有若无的袅袅雾汽,日复一日的码字便不那么干涩,也觉生活多了一份暖暖的诗意。

  对茶,我是不挑剔的,有什么就喝什么。新茶,总是色香味俱全,芬芳而沁人心脾。但若论视觉上的美感,非“太湖翠竹”莫属:一叶叶绿芽直立水中,酷似翠竹林立,既清新,又养眼,美得名副其实,美得卓然不群,置于案头,称得上一道风景。

  以80度热水冲泡,只须半杯,隔透明茶杯,看新茶的嫩芽儿在杯中缓缓旋转,降落,攒聚,最终静静地沉积于杯底,有如一出默戏的开场与落幕,一切都悄然无声。方才安稳了,几口之后,又须注水,则是又一出戏的重演。一而再,再而三,三开之后,稚嫩的新茶终于经不住热水反复冲泡,绿意退去,茶味渐淡,进而无味,需要重新来过。

  偶尔收到赠茶,闻知此茶价格特别昂贵,于是心怀忐忑,有无功受禄之愧。又想,无论怎样高贵的茶,最终也逃不过被弃的命运,和百元数十元一斤的茶叶并无区别。

  曾有一阵儿,看了网帖,于是不厌其烦每日收集茶渣,将茶叶滤干,曝晒,然后装入小布袋,做个小靠枕,倚着读书,闻它残余的一缕清香。那淡淡的馨香若隐若现,虽比不得香水、香囊,但那是一种悠然,一种心情,一种恬淡的享受。

  不知为什么,所有的物质条件都变好了之后,那种弥散着茶香的、淡远悠闲的时日,却渐行渐远了。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人欲横流之下,人心却浮躁而枯涩了,总觉有一股力在推搡着你、驱赶着你,走的匆忙却无趣。原本为了快乐、丰足、诗意而去学习、去工作,最终却异化成了各种痛楚、压力的因由。

  有时想,人类到底是越来越聪明、还是越来越愚蠢了?那些耗尽心智的许多惊人发明、伟大创造,最终却演变成了自我束缚的桎梏?

  如果有一百个向往古人的理由,第一个想要的就是那种无拘无束、超然无欲的生活。建安风力也好,魏晋风骨也罢,想那时,人可以活得如此恣肆率真,风流潇洒,清峻刚健,即便是茶酒也喝得如此有豪气、有境界,有情味,真是件值得羡慕的事。

  无锡人最爱的苏轼诗句之一:“携来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皇帝所赐之茶,与二泉水搭配,亦算天下一绝。但不免又显摆之嫌:试问其时天下得到皇帝赐茶能有几人?我还是宁可喜欢他在惠州写的另一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何等自由不拘,这才是真正的苏东坡。惠州也出茶,罗浮山茶颇有名声。不知苏轼是否边大吃荔枝,边小饮罗浮山茶?

  饮茶犹如读庄子尼采

  有人说,“酒”是仅次于水的全民饮品。不过,茶酒之间,无论从任何角度看,“茶”都列于“酒”之前。国人爱茶,由来已久。文人爱茶,更甚一层。不仅爱茶,也研究茶谱、茶经、茶道,从陆羽、蔡襄、卢仝、欧阳修,到文震亨、周高起、徐在……“古人论茶事者无虑数十家”,硬是把“茶事”做成了一门大学问。而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也离不开茶,正如林语堂所说,“只要饭后有一杯茶,就称得上幸福生活”。

  翻阅唐宋以降的杂记文章,“茶”的影子可谓无处不在,茶事已伴随了华夏民族一千多年。老话说,“茶味人生随意过,淡泊知足苦后甘”,其中既有国人的生活态度,也可是为茶事的文化蕴含。“茶”的清淡澄明,茶的微苦浅涩,茶的自在随缘,茶的冲淡平和,茶的先苦后甘……不正是国人生活态度和人生诉求的诠释?不正是东方文化中庸平和的折射?

  日常生活中,喝茶肯定是最简单易行的自我款待方式。在纷乱繁杂的忙碌间歇,坐饮一杯茶,得片刻小憩,仿佛长句之间的一个“逗号”,让浮躁蠢动的心稍稍得以安静下来。周作人曾说喝茶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式的苦中作乐,是在不完美的现世中享受一丝调和与美、在刹那间体会永久的一种方式。此说,虽然不乏悲观,却也道出了茶在生活中的调和解压之功。

  挣扎于生存竞争之中,获得一份闲适的愉悦和短暂的放松,是现代人的内心渴望,街头随处可见的茶艺馆、咖啡吧以及湖畔林下的休闲小筑,大约就是这种渴望的最好注解。有位友人,在这种诱惑下也打算自己开一家茶吧,甚至还跑去看了几处街屋。满怀憧憬地说希望这一方不太大的空间,安静、随意、宁谧、散漫、柔和,不要太商业,有书房一般的氛围,灯光半明暗,带点梦幻感,有音乐环绕四维……;她的想法得到另一热衷禅学的友人的支持,还附和说茶禅一味,都极素朴而莫可能敌,都因虚空则能容万物,也皆因静寂而淡然见性,淡则禅出。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这茶吧计划终究还是泡了汤,成了浅睡中滑过的一个轻梦。

  喝茶,注重的是一份心情,是那种身处喧嚣而不丧失内心宁静、那种危机四面照样坐观云起云落的心境,如若心中烦乱,是无法消受的。

  我曾多次回绝朋友的喝茶邀约,不为别的,主要是冗务缠身,难以入静。窃以为,喝茶就得宁心静气,一身轻松,充分享受友人相聚、时光凝固的感觉。如果记挂着明天的课、或限时要交的文稿,一边喝茶一边心猿意马就没意思了。

  林清玄曾说,生活就像一杯茶,只有善泡者的茶才有清香的滋味,只有善饮者才能体味细腻的芬芳,“人生需要准备的,不是昂贵的茶,而是喝茶的心情”。当你被杂事淹没,无暇顾及自我,看不见花开日落,活得像一匹驾马,喝再多茶也救不了你。当下,“慢生活”成了一句时髦话语,然而,又有几人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能够抓住的,不过只是面前的这杯茶。

  多年前,一度爱上彼岸散文。那时“大门”刚刚半启,对岸的写作中有一种此岸少见的汪洋恣肆和细腻温婉,好喜欢陈幸蕙“悬崖撒手的美感”,好喜欢张晓风“一生玩不够”的洒脱,也喜欢林清玄的超绝清新却又不脱人间烟火气……还记得无际大师当年开出的一张“人生药方”:“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仰要紧,中直一块;老实一个,孝顺十分。阴隙全用,不拘多少。”然他又说,熬制它还需以“宽心锅”炒制,研为“三思末”,再用“和气汤”送服……在今天,这实在是至难至奢抵达的境界。

  今天的年轻人更热衷可乐、咖啡,那种即刻享受的香浓滋味,很城市,很现代,很速效,直白浓郁而张扬。而“茶”的好处却慢得多,且最好中年以上,经历过些什么,才更能悟出茶的好处。相比咖啡,茶味浅淡,有一点中庸,有一点平淡,有一点澄明,有一点超然,有一点微涩,有一点平和和内敛,还似乎有一点看透的意思。所以更宜年过不惑、已知天命的人,还得是有悟性的人,已不再贪恋浮于表面的热烈光鲜,而更欣赏内在的圆熟、平和与宁静。

  中国文人的那些“茶事”

  民谚曰:“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由此看,即便是小民百姓,“茶”也是很重要的事。而对文人来说,“茶”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一卷书,一盏茶,就是神仙的日子。至少,中国古代的文人这么看。

  1000多年前的某日,被奉为“茶仙”“茶道宗师”的唐代文人卢仝收到了常州刺史孟简赠予的300饼阳羡团茶,极度兴奋和感恩之下,他游龙走笔回了封信——《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信中的一段文字被人摘出,传播四方,惊艳大唐:“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卢仝号),乘此清风欲归去。”碗碗茶汤,愈进愈美,有羽化成仙之飘然,写尽喝茶趣味和感受,人称《七碗茶歌》。可见人与人,人与茶,都要有情有义,“心中若无逍遥意,何能茶里乘风起”?是茶成就了卢仝,他隐遁山林,潜心问道,著有《茶谱》,可惜这本仙书今已不存。

  茶和书,通常是分不开的。青灯白卷一盏茶,是文人生活的写照。想来书生们苦涩的捧卷苦读时光里,若有红袖一旁添香,再有红袖端来一盏清茶,那情境就大不一样了。今人书房夜读,若得有人奉茶送暖,一样也是件幸福惬意的事。

  茶,之所以受到文人青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能坐在一起喝茶的人,当是好友。和酒桌上的邂逅不同,喝酒自然惬意尽兴,但酒桌上往往逢场作戏、真假难辨,尤其是吆五喝六多为“酒肉”之交。但能坐在一处喝茶的,则多可推心置腹,杜耒的《寒夜》说“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那时友人相对而坐,炉火红,茶汤暖,心也一定是暖暖的;而年老幽居的陆游则“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不能与友共茶,即便已是初夏,心里却凉凉的。

  唐代,“茶圣”陆羽曾在无锡惠山寺小住,将惠山泉评为天下“第二”。从此,惠山泉名播遐迩,引得无数文人竞折腰。北宋熙宁八年(1075)苏东坡出任杭州通判时,就曾带着皇上钦赐的小团茶兴冲冲来惠山与友人一起烹茶品茗,“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留下“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的佳句。四年后,他从徐州调任湖州途中,偕弟子秦观再次来到惠山,与诗僧参蓼品茶赋诗。为了一场茶事,耗费着实不小。“品泉茶”自然是其心心念念,但“会好友”也许在心里的分量更重,喝茶若无友人相伴,再好的茶又有什么味道呢。

  想那佛禅之地,灯半昏,月半明,思绪半梦半醒之间,品茶,赋诗,闲叙,是一件让人多么愉悦的事。今亦如此,择一佳处,或湖畔小筑,临水庭榭,或林间溪边、楼台廊下,但凡景色清净宜人之处,皆宜;只要没有嘈杂嬉闹掼蛋之类,便好。

  在华夏民族浩瀚的文学长河中,“茶”与“梅兰竹菊荷”一样,一直是诗文中常见的抒写对象。这个被文人墨客反复吟咏的东方“物象”出现频率之高,令人称奇。

  文人咏茶,由来已久。《诗经》中,就有“采茶薪樗,食我农夫”,“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周原朊朊,董茶始饴”的吟咏之声。历经千百年文化承传和笔墨渲染,“茶”早已突破物质层面而浸透了人文色彩。文学中的“茶”,有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人生态度和人格意趣,也隐藏着中国人的处世原则、交友方式,有着悠久深厚的文化品性。

  古往今来,文人与“茶”总是相依相存,文学与“茶”更是互相消长。“酒”,是许多人酷爱的好物,令人神思迷醉,也让人文思泉涌,譬如李白,没有酒,大约也就没了那些溢满酒香的好诗。然而,比起茶来,酒就显出了俗气。“酒”总是和“肉”搞在一处,令人忍不住作“酒肉”联想。而“茶”是不必顾忌的,无论怎样喝,怎样饮,都不会沾上浊气。

  在文人演绎之下,“茶品”“文品”和“人品”也形成了一种奇妙关系,有时互为表里,有时互为印证,有时甚至合而为一。叶文玲在《茶之醉》中说:“‘洁性不可污’的茶,其品位就像散文;而清奇非俗流的散文,就是色香味俱绝的好茶。”在这里,茶和散文都是高洁之品。

  受此诱惑,我开始查阅与茶有关的文字。竟发现,那里秘藏着一个摇曳缤纷、多彩多姿的天地,美不胜收。也发现,“茶”与国人、国学、国文,关系皆非一般,可谓千丝万缕,一脉千年。

  文学中的“茶”,映照着不同的人生。陈香梅说,中国人喜爱的“清茶”象征着微苦浅涩的人生和中国式的冲淡平和;张秀亚说,喝苦味的浓茶是一种人生历练,从此可以对一切苦味“甘之如饴”;周作人说,茶道是一种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是不完满现世的一点享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林语堂说,饭后有一杯茶的日子就是幸福的日子;惯写檄文的鲁迅,其实也是茶楼品茗的常客,“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准风月谈·喝茶》里的文字,透露了鲁迅的天机。还有人说,“喝茶是自我款待的最简捷、最容易的方式”,一杯好茶在手,那微微的苦涩与微微的回甘,足以使浮躁的心安静下来,喝茶时常会不经意想起一些悠远的旧事,旧人,旧景,仿佛幽谷浮起的烟霭,它们与茶无关,茶只是做了思绪的引子。

  作为饮品,茶本身是物质的,但作为文学语系的“意象”,茶更多表现出人的精神诉求。对好茶的文人,精神诉求显然有着比“解渴”更重要的意义。正如高若虹所说:喝茶固然是生理的需要,但到一定阶段它便成了灵魂的需要。但想要进入灵魂层面还需有适宜的环境,喝茶人要有一定的境界和修炼,否则“到嘴不到心,到心不到魂。”

  在智者看来,茶的苦涩,好比人生之坎坷磨难。女作家秀亚,一生多情感磨折,因此她将“饮苦茶”,作为“试试自己精神上有无接受人间苦味的勇气,能否毫不犹豫地饮尽人生的杯底”。而我以为,茶的先苦后甘,正与国人“先苦后甜”“平和中庸”的人生理想相契合。没有一点儿苦味的生活未免寡淡,而大苦大悲的生活又乃己所不愿。于是,“茶”的小苦微甘,茶的先苦后甘,对人生来说可谓恰到好处,其中有着中国式的辩证,和中国式的智慧。

  学贯中西、机敏风趣的董桥,是华人散文界的重量级作家。他把中年喻为“下午茶”,这个年龄的人“看不厌台静农的字,看不上毕加索的画”,这个年龄“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这“下午茶”越喝越成熟,越圆润,越处乱不惊,越平和豁达。

  区区一杯茶,居然与灵魂有着这么多牵牵扯扯,剪不断,理还乱,大约只有国人才会做出这许多“茶文章”,不知西人关于可口可乐、咖啡之类可有同样文章可做?

  作者简介:庄若江,江南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著名文化学者,散文作家、纪录片策划人和撰稿人,江南大学江南地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江南家族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化纪录片《说吴》《惠山祠堂群》总撰稿,出版《江南诗性文化的多元解读》《工商脉动与城市文化——以无锡为例》《江苏地方文化史·无锡卷》等专著和散文集《坐看云起》。

标签:喝茶;中国;文人
责编:张睿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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