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默默致远”
——记卞毓方先生一次乡行
□ 崇俊
两双布满皱纹的手,穿过岁月的风尘,紧紧地握在一起。
“昨晚一夜没睡着,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你还能来找我。”说话的是季云飞先生,曾任当地小学老师,退休后在老家三角镇务农。
“我可是一直梦见你,每次回来,都想着要找你,直到昨天,才得知你的下落。”回答的是卞毓方先生,当今著名文化学者。
他俩少年时是射中同窗,1964年高考,卞毓方进了北大,季云飞落榜。原本,季云飞打算次年再考,遂一边在小学代教,一边积极复习。1965年初夏,他听了错误的消息,以为落榜生要有两年劳动资历才能报考,竟稀里糊涂地放弃了。再到后来,世事浮沉,他就此断了念想,安心在小学任教,一干就是40年。
季云飞是全才,语数政体哪一科都能教,哪一科都教得很好。但要论他自己最爱教的当属音乐课。他说,音乐能使人快乐,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和孩子们一起纵情放歌,让他觉得每一天都有盼头。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卞先生曾来看过季云飞一次。尔后,就渐渐断了音讯。
8月里,卞先生返乡,跟我说要寻访当年的老同学,尤其是季云飞。他说寻找很是艰难,时移世易,老同学们大多都搬了家,更有许多人早已不在射阳。但先生并未放弃,仍旧耐心地寻访查找。
今天得偿所愿,两人都很激动。季先生感慨道:“道路虽有坎坷,只要咬牙挺过来,终究还是幸运的。我做了一辈子教师,边教书边务农,在学校里哪科缺人就主动教哪科,甚至一个人兼三四科,从来不叫苦。退休后,我也不服老,至今承包着二十多亩水稻田……”
“哦,怪不得此处稻香四溢、诗韵甚浓,”卞先生开怀大笑,“我刚才一看见你门前直挺挺的水稻,就知道你必然身体硬朗、精神焕发,庄稼如其人嘛。”
季先生闻言亦大笑,“刚退休时,在城里住了一阵儿,可这儿的稻田似乎总在心底逗引着我回来——人是要有所依傍的,心灵无处着落,人是会枯萎的。我这辈子,就像稻子一样长在这片土地上,既从土地中获取养分,又竭尽所能来回报它。有一阵子,村里水井瘫痪,村委会拿不出钱来,我垫资了两万元疏通水井,并义务担任水井管理员,村里十多年再也没断过水……现在我和老伴既种水稻,也栽果树,每年这树上结的果子多得吃不完,我和老伴就挨家挨户地送给乡邻。我总说,咱这辈子能给子孙后代留下点啥呢?无非是清清白白地做一世人,干干净净地留下一个好名声。”
饭后,卞先生提出要去他家远处的田垄上看看。于是,大家跟着走向天空与稻田交汇的地平线。天上的白云十分应景地铺排开去,与地上这一行人遥遥相应,清清爽爽的金风从田间拂过,翻涌起层层稻浪,雨后松软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10月2日,江苏省射阳中学建校80周年,学校举行高质量发展大会,来自全国各地的校友代表齐聚一堂,共话母校辉煌历史,再叙当年深情厚谊。
卞先生作了即席发言。讲话中,他寄语在场的青春学子,“少年比的是才气,中年比的是学问,老年比的是人品人格”,更称自己此行“是来呼吸大家蓬勃的朝气、淋漓的元气”的,引得现场一片欢笑与掌声。
卞先生又提及自己之前接受采访的一段经历,说自己现在“每天都在爬山,学问的山。也许爬八米十米,也许爬一米两米,也许,爬一厘米,两厘米,总归是在爬。可以想象,山,愈来愈高;路,愈来愈陡;空气,愈来愈稀薄。这时候,最渴望的是什么呢?是大本营,是补给站。”先生言辞恳切,足见对母校情笃意深,亦使得众人拊掌称赞。
值得一提的是,在所有发言嘉宾中,卞先生是唯一即席发挥而无需读稿的,以至于会后主办方向先生索要底稿,先生只能以“全在脑中,无从奉上”作答。为不使工作人员为难,先生托我根据现场录音帮忙整理。
我受命于先生不敢不谨慎从事,然而这份工作实在轻松,先生声音洪亮,思路清晰,语言精妙,只要照实记录即可,并不需额外删改校正。
后来才知道,贾平凹先生早年在文章中评价卞先生,“说话没有习惯性的口语,且层次分明,一句是一句,似乎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记录即可成文件”。
流散四方的旧时同窗,在母校建校80周年时再聚首,彼此也都步入了人生的八十春秋。这次回乡前,卞先生就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举办一次特殊的宴会,邀请所有能来的老同学一起庆祝母校和自己的80岁生日。通过多方联系,陆汉城、魏乃明、胡礼海、杨忠茂、孙佐等一众射中老校友夫妇悉数到场,前几日登门拜访的季云飞夫妇也应邀前来,一个甲子前在射中校园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同学少年们,如今在射阳千鹤湖酒店的宴会厅里高谈阔论、语笑晏晏了。
承蒙先生抬爱,我与妻子也参加了这次重逢盛会。席间,恭闻诸位贤达诉说往昔情谊、岁月沧桑,情感为之激荡,内心深受触动——“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除却已经谢世和因身体原因等不能前来的,当年故交已大多在此。母校校庆为当年星落云散的老朋友们提供了再聚首的宝贵契机,先生的苦心安排更让似断梗流萍飘零半世的旧日同窗在这寥廓的秋季执手相看,共叙桑麻。
相聚的时光总是美好而短暂,但年长者的分别相较年轻人多了几分庄重和体面。在宴会行将结束时,大家决定合影以为纪念。作为宴会主人,卞先生提议合影时女士坐在前排、男士站在后排,得到了现场绅士们的双手赞成。在女士落座后,大家纷纷推让卞先生站到后排中间的C位,先生连连摆手,拒绝了众人的盛情,最终只站在旁边。
我忽然想起见过其他几张先生的合影,好像都是这样默默地站在后排的一侧,大抵先生向来如此吧。席散后,我与先生谈及此事,他只淡淡说道,“这不很自然吗,老同学聚会,没有那些穷讲究。”
前次,卞先生返乡,应邀作《射阳大米赋》,其中有句云:“淡泊寂寂明志,宁静默默致远;津津已然乐道,蒸蒸正在日上。”先生这是化用了四句成语,赋予其新的境界。现在想来,这四句既是先生对射阳大米特质和射阳人精神的妥帖概括,更是先生自己为人和为学的精妙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