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叔的土窑
□ 万点
韩叔的手掌上总蒙着层洗不净的土黄,老茧像砖窑壁上的裂纹,纵横交错。他这辈子没踏出过乡野的圈,总是围着庄稼和子女转。年轻时,他跟着烧窑师傅学得一手好技能,后来自己也成了窑场的师傅,再后来自己筑了一个土窑,为三个儿子建了十间房。
韩叔膝下有三儿一女,四个娃像地里的庄稼,噌噌地往上蹿,把他的腰压得一年比一年弯。那会儿生产队的工分簿上记着他的工分,附近的窑场也有他的身影,每天天不亮他就往窑场赶,天黑透了才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家。后来三个儿子长到半大,他和爱人商量在自留地上建一个土窑烧点砖,为三个儿子建房做准备,这样能省不少钱。
烧窑的苦,是渗进骨头缝里的,风一吹就能听见酸痛在骨头里打滚。天刚蒙蒙亮,韩叔就牵着老黄牛进了泥坑。牛蹄子踩出的泥花溅在他裤腿上,混着汗珠往下淌,一趟趟,一圈圈,直到泥巴软得像揉透的面团,能在指缝里拉出黏黏的丝。他弓着腰把泥塞进木模,拍实,脱模,码成一排排齐整的砖坯,等一垄垄土砖风干后再装进窑里。
记得点火时,韩叔总要放几个响炮,寓意能烧出一窑好砖。窑火一旦烧起来,就像系在他心上的绳,松不得半分。得让火烧得旺,旺得能把砖烧出结实的筋骨,他心里的那点盼头才能跟着热起来。尽管家就在不远处,可他脚像钉在了窑边,一步都挪不开,整天整夜地守着。早中晚饭都是他爱人送到窑场。韩叔的儿子们也没有闲着,一有空就上山拾柴火,确保土窑柴火不断档。
窑砖烧到五六天后要进行闷窑。韩叔把窑外顶层上覆盖的泥土顺着圆状挖出一道沟渠,然后挑来一担担塘水倒在沟渠里。窑里“滋啦”响,冒起白气,像在喘气。韩叔站在窑顶往下看,水汽模糊了他的眼。后来我才懂,青砖是水与火的私语,是韩叔把半生力气揉进泥土,再用窑火焐熟的光阴。
第一窑砖出窑那天,全村老少都赶来看热闹,他们摸着青砖直点头:“韩家这窑,烧得结实!”韩叔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窑灰,像把一窑的暖都藏进了褶子里。他看着那堆青砖出了神,像看着三个儿子将来的新房,梁是直的,墙是厚的,结实得能撑住一个家的重量。
上世纪70年代末,乡镇企业的砖瓦场蜂拥而至,韩叔的土窑渐渐歇了火。后来韩叔将废窑整平,种上南瓜。秋天南瓜熟了,黄澄澄的,堆在窑基上,他用板车往家拉,车辙印在地上,像当年拖砖时压出的痕。
韩叔病重时,四个儿女守在床边。他喘着气,拉过大儿子的手说:“别为我费钱……我死后,别坏了规矩,火化……”大儿子的指腹蹭过韩叔手背的骨节,像摸一块被岁月磨平棱角的老砖,半天他才憋出一句“爹,听您的”,声音涩得像没烧透的砖。第二天,韩叔的子女们分了工,大儿子去县城购买木材,二儿子请木工。当拖拉机拉回木板时,子女们把木板敲得响响的,就是告诉韩叔:“您烧了一辈子砖给我们筑家,这回,我们给您搭个安稳的窝。”
几天后,韩叔闭上双眼安详地走了,带着他的土窑的烟火走了。可那些关于青砖、关于窑火、关于一个父亲把日子焐热的故事,总在某个起雾的清晨冒出来。就像当年窑顶腾起的白气,看得见,摸不着,却带着实实在在的暖,漫过岁月,一直没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