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长期关注书法艺术评论的笔者,当时代进入到书法是文化还是艺术的争论无果时,当普遍的书法评论为概念术语老生常谈已成倦态时,幸读西泠印社出版社新推出龚勤舟的新著《乘物以游心》专著,确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它并非横空出世,却似平地雷声,一扫江南梅雨季节的阴霾,它看上去是那么波澜不惊,细品却是静水深流,洋洋数十万言(并配图录)竟使我老迈之年几次夜读,逮晓乃眠。其感受直指两个字:“游心”。
“乘物以游心”语出庄子,是庄子哲学中关于顺应自然规律实现精神自由的核心理念。通俗言之,即通过驾驭客观规律(“乘物”)来解放心灵(“游心”)。全书是以黔地(贵州)从明清至民国及当代书家分别解析的评论结集,然视野远超乡邦文献范畴,其放眼全国,其书风比较学开创新河,时空穿梭,与中国文化史交错纵横,使阅读者豁然开朗。《游心》(简称)的文风颇值玩味,从体例上先从莫友芝、姚华、戴明贤入手,然后旁及诸君,这黔地书法暗合了书道的基本规律:传承有序。而在文风上则以古人之章,评今人之艺。掩卷体悟,顿觉中国传统书法艺术,以古文之章常述常新之妙。勤舟文风,再次让我感受到对书法艺术的大观照与精微,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国式表述的体贴。而推陈出新根本的来处,正是中国古典哲学的“游心”。《游心》篇什多为短章,在纸媒阅读日渐式微的今日,读来舒适,每章所配书作,或私藏、或博物馆珍品、或师友互赠,标本在侧,点评赏析,并不在规规点画处,更多揭示不经意间妙天然。开篇“贵州篆书艺术流变与风神”,从郑珍、萧娴而陈恒安,从方小石、戴明贤而至当代包俊宜、包贤伦,或议书风,或赏内美,以书论其学,以审美观其态,以山水见其精神,其篆法释述,有书有印,有笔有刀,点晴之处,皆成识见。
《游心》之著谈印颇开阔,涉及钟鼎金文、瓦当、封泥、乃至秦召版,是金石学的大观照,而精微处又透出作者学书读帖的解语,出入表里,风神毕现,龚氏评书坛巾帼萧娴女史,最为精到:“虽以汉隶著称,然隶篆互参,金石会通,骨气脱手,骨力弥满。”见附录先生“荷风、菊露”联,真如作者所言:“作金石篆,行笔若刷,参之提按,爽健之气跃言纸上。”《散氏盘》被俗称为篆书中的草书,难怪前辈任可澄题萧先生书谓之“散盘高格陋簪化……”龚氏所评且有惊世骇俗之语,他评萧老书云:“人书俱老,所谓老气横秋,实则书之高境。”作为批评家,首要是公允,而最难能则在评析乡贤前辈又不为尊者讳,比如《游心》中对陈恒安篆书评述,必得将其放在所处时代大家中比较,所得感受便是“雄浑不及朱复戡,会通难比来楚生”是也 。
《游心》一书,我最喜“苏黔书法渊源与艺术风神”和“包贤伦书艺品鉴”两章,前者,几乎是一篇十分专业的文化比较学,尤其对江苏书法家(所谓贴学大省)林散之,吾乡高二适评鉴,既有高峰产生的学理,又多个人对书道的体悟,出神入化,黔苏两地真所谓“朴雅并美,山水相从。”正如龚氏夫子自道:负汲京师时就关注旧学。大学就读过柳诒徵《中国文化史》诸文经典。而论包贤伦文,则仿佛是一则“围炉夜话”。包贤伦先生为当代书界翘楚,年长龚氏不少,却是谦谦君子之态,论年纪则为教学相长,论书道则电光石火之相撞,论文风,则是学术笔记散文化,古风里夹现代气息扑面而来,有浓墨,有留白,文韵悠悠,使我想起止庵先生曾言:中国文化确有不少是由文言文所承载,是别的东西所不能替代的。
言为心声,《游心》之语,不啻于一次对书法传承与创新的再追问,山穷水复又恰似一次美学散步。我以为龚氏《游心》文韵的流露,得益于三点:一是以哲学扎根,艺文兼修。他弱冠入北师大哲学系,在“为古文者日稀”时,重温旧学,垂十稔,披阅文史诗赋数万卷,拟定评论序跋近百篇,始终立足于哲学根基,毫不动摇,其二,得益于黔地前贤忘年交戴明贤先生之激賞《书谱》而专心致志,龚氏自问自答:何为师?师乃精神传承之贤者也。“其三,躬身实践,龚氏在京师求学间就苦练书法,先大字后小楷(在宿舍木床上掀起被褥,可谓艰难。)他对小楷用功甚勤,由钟繇《宣示表》先入,后受祝允明书风浸润,我观其小楷,《出师表》痕迹已稀,更多倒是临《墓田丙舍帖》。由此,渐成自家面貌,曾在江苏举办小楷手扎个展,颇多好评。这恐怕在当代众多书评家中鲜见。事实上现今不少艺术批评家多有诟病(大而无当),正是因此“短板”所致,《礼记》有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一本《游心》在手,读其所评,知其所养。
古代文论的哲学思辩,书法艺术的蛛丝马迹,层层剥茧,中国散文传统表述方式的融汇贯通,我以为相较于艺术院校众多为职称的所谓论文,它是现象级的一本书。我绝非仅为此风推扬,实乃《游心》指涉给我们颇多启示。或可说,游心者方能游刃有余,想到数年前,我去人民文学出版社与美编讨论我的短篇小说集封面时,在此供职的,勤舟兄陪我步行至中国美术馆看吴昌硕先生个展,偌大一个艺术宫殿,似乎仅有我二人流连驻足,而他对俊卿以书入画颇多个人心得,且有时人所未见,智言在耳,叮铛有声……。龚勤舟年方“不惑”,如此学养与识见,若有赞语,当是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