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坐坐

□ 刘慧

　　端午节回家，正好赶上农忙。我妈正把刚割下的油菜籽摊在门口晾晒，她拿着木耙来回扒拉，想让日头把每一颗都晒透、晒匀实。田里的麦子也变得焦黄焦黄的，嗷嗷地等着收割。村民都在和时间赛跑，“抢收”这两字，就是眼前最好的形容。

　　我们家在村子中间，下地、回家的四邻八家，天天都得路过这儿。为防止油菜被行人踩踏，母亲在四周放了几根废旧木柴拦着。

　　东家的蔡叔路过门口，一腿汗，两脚泥。“忙着呐，大嫂！”就是这种土话，大嗓门，热烈、亲切，却又很熟络，一下子就把家里的老黄狗给惹毛了，“汪汪”叫个不停。

　　“阿黄！看清楚，熟人，不准叫！”妈吼了一嗓子。嘿，那只叫阿黄的大狗，立马就不出声了。

　　“他叔，来，坐坐。”妈手里那活儿压根没停，可嘴上的招呼却是一板一眼的。我老觉得她有点口是心非，就是客气客气。

　　我赶紧往屋里跑，想给蔡叔搬条凳子出来，让他歇歇脚。可等我吭哧吭哧把凳子搬出来，蔡叔早就光着脚丫子，一屁股蹲在木柴上了——就是那个咱中国人特有的“中国蹲”。他正跟我妈讨论着水稻育苗的事儿呢：哪块地，下多少种，啥时候浸种，啥时候移栽……就这么几分钟，两人就把这些事儿捋得明明白白，厉害的是，连今年秋天大概能收获多少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完事儿了，蔡叔站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土。其实那泥早干成龟壳了，哪掸得掉啊，但他那几下，特有仪式感，好像掸完了，就不用说“再见”似的。他也确实没说，抬脚就走了。我妈又低头忙活她那些宝贝油菜籽了。

　　没一会儿，西边住的陈婶也路过。“来，坐坐，他婶子。”这回我妈的招呼里透着一股亲热和欢喜，她俩可是老姐妹了。

　　“哎，行。我得去接孙子放学哩，不敢多待，那小祖宗等急了要闹腾。等忙完了这阵子，我再过来跟你学那个肉粽子的做法。”陈婶嘴上应着，人也就是在木柴上虚坐了一下，前后不到两分钟，在我看来，她就是做了个标准的“蹲起”动作。

　　然后是南边的白大爷。他趿拉着一双“呱唧呱唧”响的拖鞋，光脚丫子黑黝黝的，跟地一个颜色，一看就是常年土里刨食的脚。

　　“来，坐坐，老表哥！”村里人沾亲带故的，常说“一表三千里”，这都不知道“表”到几万里开外了。可乡下人就爱这么论，叫得亲，好像彼此那点不算远的距离一下子就没了。

　　我之前搬出来的凳子，还孤零零地在那儿立着呢。白大爷压根没瞅，把拖鞋一脱，直接就坐自己拖鞋上了，隔着木柴，跟我妈商量着给玉米地打农药的事儿。

　　“跟你家小子说啊，我那块地，用无人机飞防。那药得给我打匀溜点儿！”

　　“放心吧，老表哥！一个村住着，还能糊弄你？”白大爷得了准话，麻利地把拖鞋一套，摇摇晃晃地走了。

　　就这么着，一拨人走了，一拨人又来了，不停地从我家门口经过。不管是谁，好像都习惯了在这儿“坐坐”，哪怕就是屁股沾一下，说两句话。这里就像个临时的集散点，交流着最新的消息，也维系着乡里乡亲的情感。

　　坐坐，乏就去了；坐坐，地里的活儿就有了谱；坐坐，邻里间更热乎了；坐坐，连无人机打药这种新玩意儿都安排上了；坐坐，互相搭把手，好多难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这世上的好多事儿，兜兜转转，总有它自己的解决门道。“来，坐坐！”这句话就跟“吃了吗”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交流方式。真的，好多事，坐坐，兴许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