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未,我家下放苏北农村,住在农民李大爷家腾出的一间厨屋里,村里为我们制作了崭新的柴门。寒冬腊月,不久就是农历新年了。柴门也要有春联,家父按照传统习惯,到集镇上买了一张红纸,裁成三条,写了:“下农村接受再教育,上田头努力庆丰收”撗批:劳动光荣。生产队会计是一名退伍军人,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路过柴门看到后,在当晚的社员会上,大声表扬家父写的春联,不仅意思好,字也好。在他的鼓动下,父亲一下子吃香起来,许多原本不贴春联的村民,也来讨要春联。老胡,你最近不要去喂猪了,满足一下乡亲们。队长指示了,父亲只得答应下来。
随后多年,每到腊月,村民们都络绎不绝上门来,有的腋下都夹着一张红纸,有的干脆说,我只要一付,意思就是我没纸。他们三三两两,或站,或蹲,说着些家长里短,夸着字好,把柴门里外挤得满满当当。其实,父亲只读过旧时初中,肚子里文墨并不多。一下子要写一个村子的对联,很让他费脑吃力,按照今天的标准,他写那些春联是不能称作联的。
但是,看到村民们期待的眼神,脸上洋溢的笑容,父亲还是硬着头皮写。他虽然不会楹联创作,但又不想太重复,他要每家每户写的都不一样。
记得有一次,他拿着蘸满墨的笔,问蹲着的一个人,你家大门上你想写什么呢? 那人是村上敲钟人,就是每天早晨五点,准时敲响村子里那个生铁钟,召唤社员出工的王大爷,王大爷不爱言语,嘿嘿笑两声,回道:他们喊我老准,你写什么?老准,是村民们对他的戏称,他有一次,早晨四点就敲响了钟,社员们纷纷出门上工,却一起骂他像周扒皮,说他敲钟提前了一小时。他却说,是准时敲的。原来是他家的小钟坏了,停在了准四点上。家父就写:“铁钟和金鸡一起报晓,红梅与晨光共同报春”横批:“金钟不老”。王大爷很喜欢,到处告诉人说,老胡写了金钟不老!
有一年,家父给我家门上写的是“丰衣足食连年好,向阳花木又一春。”直白明了,村民们看到,都说这个接地气,都要求也写这个。可是父亲觉得,还是要有变化,否则全村人家门上都贴一样的太单调,于是干脆自己买了红纸,写了一批,任由村民们来选取。“红梅发光迎春到,绿叶生动跟鸟飞”、“花果盛放丰收乐,岁月飞速不可追”、“吉祥云彩千门照,姹紫嫣红春意浓”、“迎春农家共团圆,春色大好福寿全”、“梅花飘香丹桂灿,春日富贵喜自来”。还有清爽好记的:“新年吃鱼肉大餐,除夕穿花布棉袄”,“囤子藏米粮,大锅炖鱼肉”“孩子学习向上,老人福寿健康”……父亲说,直白明了,村民好懂。
一般来说,在贴“福”字时,往往是把它倒过来贴。这样说起来,听起来都是“福倒了”,小孩、家人、亲戚、乡邻说句“你家福到了”也是讨好口彩,吉利话。但是,当年的生产队李队长,却是要求家父,把“福”不要写行书体,一定要写成正揩体。他说,我家的福必须正写正贴,是给儿子们看的,要求他们必须立着,站正了。他的说法当时影响了许多村民,那年,就有一半村民家门上的“福”字,是正着贴的。
全村人家,几乎家家门上都贴着家父写的春联,这些联句寄托着人们对大自然的感恩与敬畏,对生活愿望和理想的企盼。正月里不出工,村民们一改平日的忙碌与简朴,怀着满满的幸福感,在村与村之间玩着,或串门走亲戚,人人都穿上新衣裳,人人都有大鱼大肉吃,除了放鞭炮,喜气洋洋外,又另添着一份春联红火的跃动!
家父当时是,从南京到农村的“下放干部”,其工作是在生产队养猪,被村民称为“猪头”,每年腊月,他都会用写春联余下的红纸,为自己工作的猪舍之门,写上“六畜兴旺猪长胖,五谷丰登人吉祥”。村民们看了都喜欢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