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实秋|上野樱花别样情——汪曾祺与黑孩述略
2024-10-20 17:11: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金实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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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孩是汪曾祺先生喜欢和关爱的一位年轻女作家。

  黑孩是值得汪老喜欢和关爱的。

  黑孩文学创作的起点较高,出手不凡。1987年,她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醉寨》即在《作家》发表,并得到了文学评论家程德培的激赏。不久,在《萌芽》、《钟山》等有影响的刊物上陆续发表了几个中短篇小说和一些散文,并于1989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父亲和他的情人》。还必须指出的是,在1991年前,她就翻译出版了《禅风禅韵》、《死亡的流行色》、《樱花号方舟》 、《日本新感觉派作品选》等日本文学与佛学著作。还应该强调的是,她还是一位称职的、别具慧眼的编辑。且摘抄王干一文的片断与诸君分享吧:

  1986年10月,参加“新时期文学十年研讨会”期间,我在《青年文学》编辑部与黑孩有一个短暂的见面。她担任过我的小说《退稿:第99次》的责编,1982年,我写过三篇自以为最先锋的短篇小说,三年间,到处投稿遭退,屡投屡退,屡退屡投。1985年受到结构现实主义的启发,我把我写的三篇小说嵌在小说中,写这三篇小说退稿的经历。没想到黑孩在自由来稿中发现了它,并送审发表了。我利用开会的机会去编辑部感谢这位耿仁秋(黑孩的本名)老师,一看到“耿仁秋”如此老成的名字居然是一位小姑娘,很意外,也有点失落。(见王干《内搏与卷内》,刊2020年第一期《湘江文艺》)王干见到黑孩那年,黑孩才23岁。

  汪先生为黑孩的散文集《夕阳正在西逝》写过序。

  汪先生的序很特别,这在他为别人所写的序中可谓是绝无仅有,意趣悠然。此序题作《正索解人不得》,说明了他对黑孩散文集的“求解”与“未解”。7000字左右的序文中竟然用了11处“?”,这些“?”或许也是值得我们体味再三、索解一番的。比如:

  在评及《醉寨》时,汪先生云,“ 这是不是寓言?这有什么象征意义?

  “是,也不是。有,也没有。

  “这到底写的是什么?

  “这写的是母爱。”

  又如:

  “《一日忧伤》是‘恋父情结’?我看最好不要这样说。”

  比如:

  “说黑孩的作品里有一种‘无可奈何’之感,有这样严重么?我看的黑孩的作品不多,暂时还不能同意这样的论断”。

  再如:

  “黑孩到我家来这两次,每次谈了大概有两个钟头。我们的谈话不‘成功’,有些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原因?

  “是我们年龄悬殊太大了?我的心己经像弗吉尼亚.沃尔芙所说的那样,充满纤维了?

  “是我们对生活的态度不同?我是个乐观主义者,相信中国是会好起来的,人类是有希望的,而黑孩是‘小小年纪却生出那么多悲观’,而且爱流泪?

  “是我们的思维方式距离很大,甚至习惯用的句式词汇都不同?

  “看来也都不是。只因为我们还不熟,相互之间缺乏理解。”

  这一段引文虽较长,但汪老在此真诚而率直地告诉黑孩、也告诉我们——“索解不得”,“只因为我们还不熟,相互之间缺乏理解”。

  从汪老的序中,我们不难看出:在着手写序之际, 汪老至少还浏览了一些相关黑孩的评论文章,序中他对某些说法打问号即是明证。

  汪先生为写黑孩这个序是下了功夫的。序写就于1991年1月11日。1990年12月21日下午,卫建民就散文采访了汪先生,他告诉卫建民“我最近要给黑孩的作品写序”;可见,至少在二十天之前,他就己经开始琢磨对黑孩散文的“索解”了。

  序的结尾似乎与评论散文无甚关系,但却意蕴深长。

  “萧红有一次问鲁迅:你对我们的爱是父性的还是母性的?鲁迅沉思了一下,说:是母性的。鲁迅的话很叫我感动。我们现在没有鲁迅。再过两三个月,黑孩就要到日本去。接触一下另一种文化,换一个生活环境,是有益的。黑孩,一路平安!”

  对此,我很赞同李木生的观点,李先生说,“从他喜欢、理解、体贴、尊重、学习青年的言行里,我感到已经久违的鲁迅式的母爱。”(李木生《世纪绝唱——汪曾祺》)

  黑孩一直铭记着汪先生对她的关爱。在她的文章中、在她接受记者的采访中、以至在她的小说中,多次说到汪老,平淡的语气里蕴藉着深深的怀念与感恩。

  黑孩说:“我跟汪曾祺以及他的夫人相处很好,经常去他家里玩,还会带一些朋友跟他要字画。为我的散文集写的序《正索解人不得》,就是我亲自上门拜求的。”(黑孩《所有的过去,所有过去的》)

  “在去日本留学的事情上,我记得我非常犹豫。先是跟汪曾祺商量,他用鲁迅、徐志摩以及冰心等人为例,说很多作家都是因为留过学,所以视野更开阔,写的作品也更好。”

  “汪老的一句‘纸窗木壁平安否’,其间的疑虑包容了多少小心、多少珍重。我的心中有了一种巨大们获得的复兴之情。”

  “来日本前的那年2月,汪曾祺老师为我送行时寄来两首诗,其中两句是:纸窗木壁平安否,寄我桥边上野花。”(《樱花雪》)“其实,樱花我早在儿时便己经知道了,但上野的樱花,我却是从汪老师的诗中得知的。上野与樱花,自汪老师诗开始,便以一种相连的印象留在我心中。

  “我经常领一些称汪曾祺为汪老的朋友到汪曾祺家里去。我的朋友都是一批年轻人,有写小说的,有画画的。”(《惠比寿花园广场》)

  作家黄燎原在一篇文章中曾提起黑孩在汪先生家的一个“短视频”:黑孩平时是一个“善侃者”,那天我陪她去汪曾祺家,取汪老替她一本散文集写的序。她毕恭毕敬,双腿合拢,一个多小时总共没说几句话,汪老笑了:“你是不是一个很腼腆的姑娘?”(见《老不糊涂汪曾祺》)

  2022年,黑孩在安徽文艺出版了散文集《故乡在路上》,书中刊发了她与汪曾祺先生的合影,还有汪先生《送黑孩东渡》一诗的墨迹。

  汪老前后给黑孩画过两幅画,写过两幅字,这在女作家中是少见的,或许还是唯一的。

  黑孩文中所说的“纸窗木壁平安否”,是汪老为黑孩画的《紫藤》中所绝题七中的一句,全诗为:

  开到紫藤春去远,黑孩犹自在天涯。

  纸窗木壁平安否,寄我桥边上野花。

  诗后署云:黑孩留念 曾褀

  此幅紫藤茂密绚丽,充盈着勃勃生机,蕴涵着汪老对黑孩的寄托和祝福。画未注时日,当在黑孩赴日之前所赠也。

  汪老还给黑孩画过一幅《荷花》,几朵荷花有的含苞欲放,有的正当盛开,一股清雅高洁之气扑面而来。上款是四言祝福语——黑孩多福。落款曰:一九九六年六月 汪曾祺

  1991年,汪老又书一立轴、一横幅以慰黑孩。立轴为诗,仍是七绝:

  燕市长歌酒未消,拂衣己渡海东潮。

  何时亦有思归意,春雨楼头八尺箫。

  诗后书:送黑孩东渡 一九九一年冬 汪曾褀

  其横幅以隶体大书四个字——一路平安

  落款为:送黑孩远行 汪曾祺辛未

  辛未者,即公元一九九一年耳。

  黑孩没有辜负汪老的期望,正如汪老所期望的那样:“视野更开阔,写的作品也更好。”到日本后,她陆续创作了多部文学作品,虽然曾因生计一度中断,但再度燃起创作火焰时,则如樱花般绚灿烂漫。小说、长篇小说《秋下一心愁》、《惜别》、《两岸三地》、《樱花情人》、《惠比寿花园广场》、《贝尔蒙特公园》、《一江春水》、《太阳太远》、《万有引力》及散文集《雨季》等。她还上了日本《每月新闻》人物专栏,据说她是上这个栏目的第一个外国人。赴日后黑孩的作品不少是在中国大陆刊发的,熟悉黑孩的崔道怡先生说,黑孩“把新著长篇小说拿回国内出版,可以说是,二十年后她捧来上野桥边的“樱花’,敬献于汪老灵前。”(崔道怡《上野樱花别样情》)我以为,崔先生的话是对的。

  2024年9月,黑孩在巜世界博览》第17期刊发了题为《星离去》怀念汪老的文章。文章透露了她把书名定为《夕阳又在西逝》的缘由。在她赴日前夕,汪老为她的书挑选了一张照片作为封面,“照片是在北京王府井拍的,我穿了一件长到脚脖子的紫色风衣,沐浴在夕阳下,皱着眉头,神情忧郁……因为这张照片,我把书名定为《夕阳又在西逝》”。文章还写到了她从日本归国探亲时去看望汪老夫妇的一个细节,那时,汪老刚搬进新宅不久,汪师母在病床上拉着黑孩的手,一个劲地说:“黑孩你没有变化,你要常回国,常到家里来玩,曾祺常念叨你。”这个家,是汪老的家,也是黑孩的家。得知汪老不幸病逝的信息,黑孩在文章末尾写了这么一句话:

  我觉得好像是一颗星从天际滑落下来。星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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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衍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