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华 | 我的扬师生涯
2023-08-23 17:57: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陈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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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成为扬州师院的学生,或许是偶然,也可能是必然。

  历史的原因,诞生了一个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新名词“工农兵学员”,我也就有幸忝列其中。

  作为千年古镇的通讯报道员,小子我运气不错。没学过新闻,竟在地区报纸《新江海报》上为白蒲镇党委上了两个头版头条。书记对我颇喜之,72年荐我上成都外语学院。可惜本人68届初中生,英语除了二十六个字母以及“四个伟大万岁”外,只会对美帝喊“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几句,录取自然没戏。来年,镇上再给我一次机会。笔试成绩自然位列孙山同学之后,幸而还有面试。面试的是扬州师院盛浩良老师(当时不知他是谁)。盛老师个子不高,略瘦,脸不大,见人一脸笑:那种让人一看就亲近的笑!一双小眼睛清澈平和,就像我久违了的小学启蒙老师。盛老师是我人生中的一大贵人!我忘了当时谈了什么,不久便做梦似的收到录取通知,成了扬师中文系73(1)班的学生。

  初到扬师一切淡然。我曾去过复旦、华师大等院校,所以不是陈奂生进城。盛老师还记得我(后来才知他是院团委书记)。他建议我参加校文艺队唱唱样板戏。现在想来老师是想栽培我。但我没有识到抬举之意。为什么?因为心态有点变化!在白蒲自己还可以猴子称大王,到了扬师才知山中有群虎!我看了学生会办的板报,那精心的编排、新奇的内容、优美的书法,让我看到一个高大上的新天地!更令我吃惊的是,班上的学兄学姐,稳健如海平、学余、永华、贵民一众诸兄皆为党员,而本红存英姐们久享盛誉,亚芬姐那手漂亮的字如同其貌,还有我们豁达通透的“河豚”姐姐,再加上博学的树生、毅辉,妙笔生花且很有定力的凡政、应彪,甚至姗姗来迟的小刘宁。更多的则是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在这个群体中,我真是宝剑掉到毛池里——闻(文)也不能闻(文),舞(武)也不能舞(武)。我什么也不是,只能孤零零的独自在瘦西湖边上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真的没有找到北!

  日子难过终究还是要过的。新的生活就这样慢慢开始了。

  老师们的授课真正让我步入一个神奇的世界。我刚登上一座高山,前面又是一座高山。班主任周恩珍老师有着父亲般的敦厚。那双戴着深色边框的眼镜内透出的却是深邃而又期待的目光。他原是《光明日报》记者,这让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镇毛脚报道员仿佛突然来到巍巍的泰山脚下,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他的习作课和点评可谓舌绽莲花。我清楚记得他点评一同学形容下雨的习作“黄豆大的雨点,从空中砸了下来!”对“砸”字大加赞赏,说这一“砸”字,把雨的急、密、大、透形容得惟妙惟肖,形象,生动,有形、有音、有景,力透纸背。我听了汗出如浆,恍如大病一场后突然清醒!原来写文章要如此遣词造句!这让只会写批判稿通讯报道稿的我茅塞顿开。后来我对学生作文的点评也学我师这般,竟把学生听得一愣一愣的!记得班上曾组织编印一个小册子,要收录每个同学一篇文章。我不怎么会写记叙文,后来在周老师和海平兄的指导下,仿《一件小事》作一文奉上。而今,这册子班上诸公谁能存有乎?

  曾华鹏老师是我内心一直尊崇的导师。他经磨历劫而不坠青云之志,脸上永远洋溢着正气和坚毅。听他的课真是美的享受和灵魂的荡涤。他讲《祝福》,讲到鲁四老爷听到祥林嫂被强卖到深山时,只见他头微微上扬,面色俨然,用福建普通话慢吞吞吐出两个字“可——恶——”,然后一顿,眼睛平视课堂,毫无表情地低声缓缓一叹:“然而——”,把鲁四老爷的伪道学绘声绘色表演出来。我能如此喜爱鲁迅作品,绝对得益于曾老师精彩绝伦的教授。在未来的课堂上我也鹦鹉学舌,把学生们激动得盼望我的课,把观摩的老师听得无法评论我的课。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是何等幸运地受到过曾华鹏教授的穿透力如此之强的教诲!在开门办学的朝夕相处中,曾老师更是展现了他独特的人格魅力。我们共同演出了一场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的人间喜剧!此种乐趣如今已无法言传,亦不可再了!关于“鲍屠夫三笑卖猫肉”,确实成了我们班上找乐子的源泉。平心而论,鲍厨子卖的肯定不是猫肉,因为我吃过猫肉。只是恰好鲍夕义在侧,大家借花献佛,自此“鲍三笑”载入班史!

  李宁老师始终是笑嘻嘻的。苍白的脸,平常的眼镜,孔乙己的身材,没架子甚至好像没脾气,永远是乐观的埋头学问的学者。他常把自己混同于我哥们儿一样,看到我时,总是抑扬顿挫的一声“国华啊——”,然后眼睛一挤眯成一条线。十多年后,有一次他去南通讲学,我邀请他到家乡寒舍。小酌无非是白蒲茶干、鱼圆、肉圆之类,其中一味“猪脑炖豆腐”,这是我少时最爱,以为可以补脑益智。他见之曰:“此品虽好,但我断不可食也。”问之何故?才知胆固醇高。而今我也不能品食此味了,岁月真是杀人的刀啊!

  中文系的老师可谓群星灿烂、交相辉映。秦老师的古汉语,把我带进一个浩瀚无边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海洋。“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子路从而后,遇丈人,曰‘子见夫子乎’?”老师摇头晃脑的吟诵至今如在目前,特别精妙的是他的板书呀!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精美的板书!媲美的还有唐老师。他笑容可掬在课堂上款款而谈的儒雅,以及对古典名著的如数家珍让人惊叹!我对《红楼梦》的兴趣由他始。74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在宿舍区女生楼下的岗亭内值班。没有暖气饥寒交迫,但我饶有兴味读着“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当林妹妹痛心疾首地喊道“宝玉,你好……”即香消玉殒时,正是三更四更。我的心一下子悲从中来,如此震撼如此惊心动魄!悲哉林妹妹!惜哉宝哥哥!还有徐老师的现代汉语:主谓宾定状补,名词动词形容词;逗号句号省略号,虎头豹尾细柳腰,教给了我多少谋生的手艺。陈绍华老师和我同宗,彼绍华,此国华也,然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在他面前,我嬉皮但不敢逾矩,恭敬事之如父兄。

  还有一位院领导,我自然不能忘记。那就是孙达五院长。孙老德厚而才博,诲人不倦且有教无类。我幸得一老乡引荐而相识。他身居高位但重后生晚辈。我半月一月常为不速之客,不吃饭不喝茶,唯天南海北乱侃一番。老人家常赠我《北京大学学报》《山东大学学报》。有时他还问我有无文章要推荐,可惜当时我有点游手好闲,不著文字,如今思之真是浪费了一个大好时光!

  总之,总而言之,扬师的老师德高而艺精,贤能且守志。联想而今,学界沉沦,师德荒芜,吾辈何等有幸啊!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73(1)班是个温暖而家一样的存在。那时我政治上幼稚,人格上正小荷露尖,而知识上又先天不足。一切得从新开始。每天清晨忠于职守的程嘉铭大姐悦耳而又动听的声音唤醒我们。嘉铭大姐是位美艳且高冷的女神。她的一条辫子长且粗。我长这么大见到女子的长辫子,一是舞台上的李铁梅和喜儿,再一个就是程大姐的那条辫子了。据我判断,这条辫子恐怕束缚了不少班内外仰慕者的心。而她就坐在我的面前!百无聊赖时我往往漫不经心的拿着那条辫子如此这般的研究一番。我的困惑是,这么长的辫子要长多长时间?也不知程大姐知道了有没有芳心大怒。如今几十年过去辫子没有了,我们反而涵养了一份真切的姐弟之情!

  每天我不愿起早吃无味的早餐,而是懒洋洋的高卧隆中。于是同舍的存玉、长虹、远淮、雨洲和瑞银等便不厌其烦地负起了带早饭的职责。由于他们兄弟般的照应,我终于不至于饿着肚皮上课。当时,我只看到班长柏燕生高步明他们忙的不亦乐乎,而我则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快乐得象“赤脚大仙”。当海平、长虹出版了《沈括》一书时,我甚至不知道沈括为何许人也。远淮为课代表,一直给人稳如泰山的感觉。雨洲气宇轩昂,让人自然敬他三分。我有时也要跟他抬抬杠,所以当他不耐烦时就大声疾呼化学系我那女同乡的名字,企图以此来吓阻我。其实我情窦未开,不知情为何物!每到学期结束,我老乡同学就来帮我洗被子,一来二去哥们以为我送了菠菜。现在想,或许真的错过了一场美好的经历!

  还是言归正传吧!存玉是我的下床,他永远是我学习的楷模。当他成为一名中共党员时,我政治觉醒还在东爪哇。但情谊却随着时间而加深。有年暑假,我应邀到海安造访,他父亲专门宰了两只公鸡,而弟弟则带着我在河边稻田捉黄鳝,我们快乐得象百草园中的迅哥儿。存玉甚至还把他姐或妹为之做的布鞋送给我。临毕业,我们跨江到金山寺,拍了一张合影,不知李兄忘了没有?雨洲和长虹文人相惜,双峰对峙。毕业后雨洲任启东副检,可惜天不与寿,英年早逝。他去世我们并不知道。其妻带儿子到我那报了噩耗,红着眼睛的范嫂谈了儿子的就业问题。后来在洪标的鼎力相助下,终是子承父业。

  我的同座刘从富是天生的领袖人物,更是我的良师益友。他的成熟沉稳超越他实际和我同龄的现实,我尊其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最根本的在于,他是我政治上的启蒙者。临近离校,从富突然约我谈话。我不知何事,因而正襟危坐得有点神经质。交谈后我才知政治迟钝者如我为最。彼时班上只有我一人没有递交入党申请,从而影响了全班“满堂红”。我如梦初醒,惊讶而又惶恐!在他的指导下我迅速递交申请,开始走上了政治觉醒之路。

  最让我难忘的是班上的才子,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蔡毅。蔡毅世家子弟,红二代官二代学二代。其有公瑾之才貌,更有胜公瑾之胸襟。流利正宗的京腔,妙语连珠的口才蜚声内外。我与蔡毅虽无可比拟之处却心有灵犀,终是“意气相倾山可移”,竟成患难之交!有一次蔡兄邀我去府上作客,我见了蔡老伯。这也是我平生首次见到的老革命。老爷子没任何客套,笑吟吟的与我握手。畅谈家常又谈古论今,无居高临下之势,有促膝谈心之风。那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我已没有任何印象,只是与老爷子相谈甚欢,如孔夫子听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之后,我专门给老爷子写了长长的一封抒情信,感恩感谢所获教益。说真的,老爷子的言传身教竟影响了我的人生。无论身处何地,待人接物,我莫不以老爷子为明镜,这一点恐怕是蔡老伯始料所不及的吧!离校前,蔡毅在文化宫对面一家忘了叫什么的饭店设午宴为我送行,那是我到扬州来颇为正规的一顿饭。现在想来,除了吃饭都不记得说了什么,还有谁参加,但正午时分的那一刻却永远刻在脑海之中。特别在我人生低谷时,蔡毅尽显患难与共的兄弟之情。蔡毅,真兄弟也,好兄弟也!

  我在学校还遇到“一难”。这所谓的“难”,始至友谊亦为友谊所解。班上喜爱体育者众多,健壮如公牛者淮南、高雁、继平等自是篮球场上的骄子,我辈则玩排球。有一次打得大汗淋漓,我到红六楼前平房中冲洗。说时迟那时快,学兄山保君端起一盆凉水给我来了个“落汤鸡”,我毫无防备,悚然一震竟病了。失眠、背痛、头晕,怏怏乎黄泉路近。打了许多Y-氨基酸、脑组织液,甚至到扬州精神病院做电疗:医生拿两根电棒往两个太阳穴处一抵,顿时头皮紧绷不停地抖动。整整三个月,我没上课,如日游神夜游神似的在老扬州的陋街小巷转悠,以致引起群英等学姐关注。她们担忧我是否得了花痴病之类,关切询问,释疑解惑。我的经验告诉我,人生不管遇到什么坎啊难啊,强大的内心和友善的环境是闯关过难的不二法门。后来我到南京,其时我正遇难呈祥之际,她和张曙、卫沛几个在群英家前的公交车站接我。每过一辆车,她们几位就不断喊“陈国华”“陈国华”,生怕错过班车。当我听到这不断的呼叫,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也终于有点“泪满襟”了。洪标兄在上海组织同学聚会时,我提议拥抱一下卫沛,其实这正是我在为当年公交车站呼叫“陈国华”而表示的感谢!谢谢了,姐儿们!

  在“鲍屠夫三笑卖猫肉”的时候,我还闹了个笑话就是赌吃油条。我好像一口气吃了近十根,导致后来胃胀难忍不得不紧急送医,让老师同学着实紧张了一阵。生活的清寡使我特别能吃,以至于获得“五大盆”的称号,与“硕鼠”齐名。顺祥不知找了谁,在红六楼西面一幢楼内找了个安静之地,经常在那儿啃《资本论》等大部头。我有时去打秋风,也不免附庸风雅翻了《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等,读的云里雾里,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但“硕鼠”不一样,他似乎读进去了,而且好像津津有味。深夜,肚子叫了,我们就在酒精灯上煮挂面。有时没有酱油和盐,我们就土法上马放糖煮面。这甜面味道独特。“硕鼠”“五大盆”的称号就这样夯实了基础。农场学军,领导安排我做伙头军。我做了一件最让我自豪的事儿:有个女学员,回族,不吃荤腥。于是我为其把卷心菜切的细细的,放开水一烫,挤干,浇上麻油酱油,做成一盘特供菜。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为女人专做的农家菜。相信这位我不知其名的女同胞肯定不知是我的杰作!我还做了一件公益事儿。早上生火烧饭,我就悄悄帮沉睡的同学的脸盆都打满水以供洗漱。坦率讲这绝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表现积极,而纯粹是心血来潮而已!

  扬师是我人生一个至关重要的平台。在这流连忘返的近千个日夜,我始终在美好之中来来往往。我没有一个私怨,更没有一个公怒;我政治上正处于开蒙时刻,而爱情则已通六窍还有一窍未通。但我拥有了满满的师生情,满满的同学情,满满的患难情。满满的!满满的!满满的……!而今扬州师院已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我对她永远是此情绵绵无绝期!

  想念你,我的扬州师院!

  想念你,我的中文系73(1)班!

  年初,从富在就入校50周年事宜与各方务虚时,我建议全班“每人一文或抒怀或感慨或骂天或责地,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报告自己祝福他人,长短不限图文皆宜,或许也是一个神聚!”从富不仅从善如流,而且率先垂范。于是我也不揣浅陋作此急就章以响应之。回忆难免挂一而漏万,且未必十分精准。但确是当年我的感受和经历,望同学诸君不吝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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