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十三):续说“新变”
2020-12-02 09:40: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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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续说“新变”

  上篇讲诗词创作“立意”的“新变”,是就全篇的整体构思而言的。这是从大处着眼,首先应该考虑的。但如果在整体构思方面想不出什么好的新招,也不妨退一步,把精力转移到局部的构思上来。一首作品,倘若能有一二处警句自出新意,让人读了眼前一亮,也就成功了一多半。

  晋人陆机《文赋》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他是泛指一切文学创作,诗词当然包括在内。

  宋人张炎《词源》卷下说:“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衬副得去,于好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功,不可轻易放过,读之使人击节可也。”他虽说的是填词,但作诗也是同样的道理。

  警策对于一首诗词作品来说,其作用有如球星对于一支球队,影星对于一个剧组那样重要。

  如何方能称“警”?须精,须妙。而一涉陈言,一落俗套,必不能精,必不能妙。因此,“新变”自是“警”中的应有之义。

  笔者的朋友,上海诗人杨逸明,有《元宵节漫笔》一首七律云:

  闹市观灯遍绮罗,小斋闲坐欲如何?

  水仙一室清芬气,酒鬼三杯潋滟波。

  今夕倾城放花炮,几时寰宇息干戈!

  书生且把幽帘梦,包入汤圆手自搓。

  全诗佳句甚多,颈、颔、尾三联皆有新意。

  颔联新在以“水仙”对“酒鬼”,妙趣横生。水仙花固然古已有之,湖南“酒鬼”酒这个品牌,却是当代才问世的,古人当然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对仗来;就是改革开放前的现代人,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对仗来。这是非常新鲜的“当代”标记。

  颈联新在由中国人欢度佳节,竞放花炮,联想而及世界上还有国家处在战争状态,炮火连天,从而发出“几时寰宇息干戈”的悲天悯人之叹。在使用冷兵器进行战争的古代,诗人不可能产生这样的联想。这样的诗句,只有近现代诗人才写得出来,但却不见有人写过。

  结尾一联,尤为新奇难得。元宵节吃汤圆的风俗由来久矣,可是有哪位诗人想过把“梦”包进汤圆里去?更何况,这“梦”还不是一般的梦,而是对于世界和平的美好期盼。如果说颈联的“新意”还属于“小慧”,读者会心一笑即可;笔者以为,仅凭颔、尾两联,此诗便可称得上胸怀博大,构思新颖,表达奇妙,足与古之佳作抗手了!

  还有一位朋友,湖南诗人熊东遨,亦长于七律。随手举其《闲居》一首:

  一溪烟水伴渔樵,也学渊明懒折腰。

  忆旧灯前看合影,遣怀松下读离骚。

  虹因雨现终难久,峰被云遮不失高。

  心境已同摩诘静,任他门外有风潮。

  其颔联新警遒炼,且富有哲理,令人爱赏不置。虹、雨、峰、云,都是极普通、极常见的自然景物,极普通、极常见的诗歌意象,非任何时代之人类所可独专,亦非任何时代之诗人所可垄断。能用古往今来人人眼中所有的自然景物,人人笔下所有的诗歌意象,组合出新的意境、新的睿思、新的艺术表达,尤为不易,尤见功力。这也说明天壤之间,好诗句还多得很,远没有被古人写尽。只要不懈努力,把我们的聪明才智充分开掘出来并发挥到极致,当代诗词大有可为,完全能够做到无愧于古人!

  当然,局部构思的“新变”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如果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也还有底线可退,那就是力求在一两个字面上出“新”。

  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说:“诗句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

  “颖异不凡”,即是“新变”。古人有些名篇,其实也全靠个别精彩而未经前人如此用过的字面在支撑着。“红杏枝头春意闹”,只一“闹”字,让我们记住了宋代那位并不十分有名的词人宋祁。时至今日,人们对此仍津津乐道,但又有几人能背诵他那首《玉楼春》词的全篇呢?

  诗友张青云先生《江上》七绝一首云:

  万螺遥插绿深涵,俄喜风清热浪戡。

  隔浦不知谁擫笛,渔舠犁破一江蓝。

  江上渔笛,在古人诗词里并不鲜见,但末句一“犁”字实在用得新奇。读者试冥目沉思,看能否想出一个更精彩的字面替去它?笔者以为不能。炼字炼到这样的境界,即便起古之作手于地下,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作者许多年前亦写过一首江南水乡小镇即景的七言绝句:

  曙气红洇麦烟绿,云英紫间菜花黄。

  四邻长啭嘤嘤鸟,一镇都飘淡淡香。

  江南水乡的春天,麦苗青青,油菜花黄,紫云英(一名红花草。江南农村广为种植,插水稻秧前将它犁入土中,用作底肥)开满了红色的小花,大地绿一块,黄一块,紫一块,三色相间,美不胜收。清晨,曙光初照,麦田上低低地飘浮着一层淡青色的薄烟。红色的曙光缓缓渗透那淡青色的薄烟,那种水彩画一般的韵味,没有在江南水乡生活过特别是劳动过的人,是很难想象到的。笔者鲁钝,不能传其神韵于万一。但聊堪自慰的是,一“洇”字差强人意。“洇”者,液体颜料或墨水在纤维疏松的纸上向四周渗延扩散之谓。画过国画、练过毛笔书法的人对此都不陌生。此字用来渲染此景,较为新鲜生动,自然贴切。得此一字之力,拙作或可不废矣。未知诗友们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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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