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雪
2021-01-10 19:10: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陆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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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海生

  儿时的冬天,留给我的记忆,最凄美的景色就是村口的雪。

  村口的雪,有时大有时小,有时深有时浅。雪小的时候,慢慢悠悠,零零星星,夹杂着雨,好像溅起的水花淋湿了掌心。地上的脚印层层叠叠,树上的鸟巢战战兢兢。绿野葱茏,寒鸦无声,天色灰暗而又阴冷;雪大的时候,洋洋洒洒,下个不停,仿若白色的纱帐笼罩了世界。麦田已看不到绿色,小河已看不到岸堤,就连低树也好像消失。漫天遍野,一望无际,周遭坦荡而又静谧。

  风雪中,裹着小脚的奶奶时常定格在村口,焦急地望着远方。飞舞的雪花,化作一只只蝴蝶,落在奶奶的发髻上,盘旋又惆怅,不肯离去。我搀扶着奶奶,静听雪落下的声音。在我的心中,渴望一只雄鹰从天而降,再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着歌唱。这个时候,哪怕有一个黑影,从远而近,也似冰山上的雪莲,在心底渐渐燃起希望。

  有一天,当我问奶奶“三寸金莲”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她莞尔一笑,眼里透着欣喜,好像从来没有晚辈如此关心她的过往。特别是三岁的小叔被大车碾伤之后,右脚已经变形。南京手术后,需要钢筋入骨辅助行走。同村的宝爷在内疚中早已作古,留给小叔无尽的悲痛。一瘸一拐的,一战一栗的,比雪天的路更加崎岖而泥泞。那时候,奶奶家院子里有几棵“软骨树”,月初枝繁叶茂,月末缺叶残枝,小鸟和小孩是不能碰的,就连遮挡它的历久的梧桐树也被剪掉了枝干。尤其冬季,它的根被草垛覆盖,捂得严严实实;它的枝叶被晒干,剁碎,熬成药水,用来止痛。记得大雪天,奶奶家路口的雪地上总是倒满药渣子,冰冻如铁,那是小叔的童年,也是奶奶的青春。小时候,我看过缠足的奶奶,大脚趾以外的四指在脚底向内弯曲着,整齐排列如一条斜边,整个脚前掌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行走的时候主要依靠大脚趾和脚后跟支撑,阴天下雨就涨得慌,疼的时候只好扶着墙壁或者裹紧白布(放开了反而更疼)。奶奶的脚虽然也疼,但是每次总是等小叔泡过脚之后,才一层一层解下她的长长血迹斑斑的裹脚布。有一回,村口的大雪太深了,奶奶不小心踏进了雪窝里,湿透了她的鞋子。回到家里,奶奶抽出她的裹脚布,放在炉子上烤。看着她的三寸金莲,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爸差不多比小叔大有二十岁,早已成家立业。大姑二姑嫁得很好。在奶奶的心里,小叔是她无尽的牵挂。“儿行千里母担忧”,小叔一个残疾人孤身在外,千里之遥,真的让奶奶望眼欲穿。那时候手机还很金贵,更别说用视频聊天,更何况小叔身无定所,不知归期。山一程,水一程,漂泊无所约;风一程,雨一程,寒梅雪中落。在我看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都成了奢望。

  终于等到了消息。派出所找到家里,告诉我父亲小叔的近况。原来我小叔流落到京城,在一个“三接壤”的地方找到了工作。白天上街摆地摊给人补鞋,晚上蜷缩在巴掌大的巷口里过夜。小叔手艺不错,人又老实,赚得不少回头客。好心人帮他报了营业执照,好过街头城管一来就乱窜的不法小商贩。寒来暑往,生意渐渐好起来,他把钱一分一分攒着,为自己的将来的婚姻买单。他本想到公用电话亭打个电话回来,可是农村的家里没有电话,只好作罢;他估摸着到了年底,就回家一趟,但是大雪纷飞,车票昂贵,他索性等到开春再回。犹豫间,他的摊位上来了一个熟人,曾经在火车上有过一面之缘。他是刻假章的,到处流窜。乘小叔没留意,他把一枚私章藏在了小叔的工具箱里。他被捕之后,交代了这枚私章的下落,毫不知情的小叔因此受到了牵连。待查清后,小叔被遣送到彭城监狱,等着家人去接。那一晚,大雪积深,月黑风高,父亲接回了惊恐不安的小叔:一袭破旧的黄大衣,一条黑色的毛绒围巾(父亲当晚在车站买的),头发蓬乱冗长,络腮胡子上粘满了水珠。奶奶坚持要到村口迎接,远远地两眼昏花的她,在一深一浅的踏雪的脚步声里,就认出了小叔。像个迷途知返的孩子,小叔一下子扑到奶奶的怀里,委屈的泪水倾泻而下。奶奶抱着小叔,轻拍着他的后背,静静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她的泪滴落到小叔的大衣上,迅速融化了飘落的雪花。这一次我真的看到一只只雪蝶,在奶奶的发髻上盘旋,那是母爱所衍生的精灵。

  后来,奶奶在一个大夏天走了,小叔也去了京城,并且在那里安家落户。只要有阳光,严寒又算得了什么?也许,在耳濡目染中,小叔深得奶奶的真传:执着、坚强而刚毅!

  再经过村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那一幕幕大雪,想到大雪中奶奶无奈的背影。

标签:奶奶;发髻;脚趾
责编:滕方